春风刚吹绿辽东半岛的草芽,徐达的帅帐就扎在了辽阳卫的城楼上。老将军推开雕花木窗,望着楼下熙攘的街市——穿短打的汉地商贩正和戴狐皮帽的女真族人讨价还价,筐里的海盐与貂皮堆得像座小山;街角的铁匠铺里,鞑靼工匠正抡着锤子打制农具,火星溅在青砖地上,烫出点点黑斑。
“将军,奴儿干都司的文书到了。”副将汤和捧着卷宗进来,靴底带进来的雪水在地板上洇出深色的痕迹,“建州卫指挥使阿哈出说,他们部落的年轻人想学种稻子,问能不能派些江南的老农过去。”
徐达接过卷宗,指尖划过“建州卫”三个字。这阿哈出是去年归顺的女真首领,据说祖上曾是金兀术的亲卫,如今却在文书里自称“大明臣子阿哈出”,字里行间满是恭顺。他想起半年前率军进驻辽阳时,这一带的部落还拿着弓箭躲在林子里放冷箭,如今却主动来求农技,嘴角不由得泛起一丝笑意。
“让应天府调二十个熟手老农来,”徐达在卷宗上批了个“准”字,笔尖在朱砂里蘸了蘸,“顺带把稻种也运一批,要早熟的那种,这边霜期长。”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告诉阿哈出,秋收后我要去看他们的稻田,若是亩产超不过三百斤,下次就别想讨新农具了。”
汤和刚要退下,又被徐达叫住。老将军指着窗外一个挑着货担的少年:“那是谁家的孩子?穿的竟是汉军服饰。”
“回将军,是海西女真珠舍里部的,”汤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少年正踮脚给布庄老板递上一包靺鞨绣,“他家老爷子去年跟着蓝玉将军清剿北元余孽立了功,朝廷赏了他汉名‘李忠’,还特许在辽阳卫开铺子。”
徐达点点头,转身走到挂在墙上的东三省舆图前。图上用朱砂标着密密麻麻的卫所——辽东都司下辖二十五卫,大宁都司添了七卫,奴儿干都司新置了三个千户所,像一张张开的网,将白山黑水间的大小部落都拢了进来。他指尖落在“广宁卫”的位置,那里去年还是片荒地,如今已竖起了四座粮仓。
“传我令,”徐达拿起案上的令旗,旗面绣着的猛虎在日光下泛着银光,“命盖州卫指挥使周兴,三日之内把积压的海盐分发给女真诸部,每部按人口算,大人两石,孩童一石。但有一条——领盐的必须学写自己的汉名,写不对的,少给半石。”
汤和愣了愣:“将军,这会不会太严了?那些部落的人大多不识汉字……”
“不识就学。”徐达打断他,走到墙角拿起那杆跟随多年的铁枪,枪缨上的红绸虽已褪色,却依旧挺拔,“当年咱在滁州练兵时,不也没人识得兵书?不照样得学?”他掂了掂枪身,目光扫过窗外正在学写“大明”二字的几个女真少年,“文字通了,心思才能通。”
三日后的清晨,盖州卫的盐仓前排起了长队。海西女真的首领纳哈出穿着朝廷赐的绯色官袍,手里攥着张麻纸,正跟着书吏一笔一划地写“纳哈出”三个字。他那只拉弓的手此刻握不住软笔,墨汁在纸上晕成一个个黑团,惹得身后的族人窃笑。
“笑什么笑!”纳哈出回头瞪了一眼,狐皮帽上的貂尾扫过肩头,“你们谁写得比我好?”人群立刻安静下来,谁都知道这位首领最是好强——上月为了争“模范归顺部落”的牌匾,硬是带着族人把卫所外的官道修得比汉地的还平整。
书吏忍着笑递过一块湿布:“大人,这‘纳’字的绞丝旁要写得像条绳,您这写得跟条蛇似的。”纳哈出脸一红,抢过湿布擦了擦,重新蘸墨时,却见徐达的仪仗已到了盐仓门口。
“纳哈出,你这字要是刻在碑上,能把石碑吓哭。”徐达翻身下马,铁枪往地上一顿,枪杆震得盐粒簌簌往下掉。纳哈出慌忙行礼,袍角扫过地上的墨团,忙不迭解释:“末将……末将昨晚练到三更,实在是这汉字太绕……”
“绕才要学。”徐达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落在排队领盐的人群里,一个梳双丫髻的女真小姑娘正拿着炭笔在木板上画“人”字,笔画歪歪扭扭,却很认真。“你看那孩子,”他对纳哈出说,“半年前还只会用箭射字母,现在不也学着写字了?”
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只见一群穿黑袍的萨满推着辆独轮车过来,车上装着十几个陶罐,罐口飘出草药的苦味。为首的老萨满举着铜铃,铃铛声里混着汉话:“都来领药!治风寒的!按徐将军说的方子熬,保准管用!”
纳哈出眼睛一亮:“是太医院的方子?上次我家小子风寒,喝这药两剂就好了!”他几步冲过去,小心翼翼抱起一个陶罐,像捧着什么宝贝。徐达看着他的样子,忽然想起去年纳哈出还把中药当毒药扔到江里,如今却宝贝似的护着,不由得在心里叹道:民心这东西,果然比铁枪还能驯服人。
午后的阳光斜照进辽东都司的学堂,二十几个女真少年正跟着夫子念《三字经》。坐在最前排的珠舍里部少年李忠,辫子上还系着汉地的红头绳,念到“三才者,天地人”时,声音比谁都响亮。他桌角放着把小弓,弓梢却缠着圈红绸——那是上月默写《百家姓》得的头名奖赏。
“李忠,”夫子点了他的名,“你说说,‘父子亲’是什么意思?”
少年霍地站起,腰杆挺得笔直:“就是爹要教儿子射箭,儿子要帮爹劈柴!”他话音刚落,引得哄堂大笑。夫子却没罚他,只是温声道:“说得好。在咱们大明,无论是汉家还是女真家,父子都要这样亲厚才是。”
窗外,徐达正站在廊下听着。汤和凑过来低声道:“将军,奴儿干都司那边报来,说兀良哈三卫的人又在抢漠北的马群,要不要派兵去弹压?”
徐达摆了摆手,目光仍落在学堂里——李忠正用炭笔在纸上画着什么,画完举起来给同桌看,纸上是个歪歪扭扭的汉人孩童和女真孩童,手牵着手。
“不用派兵,”徐达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让兀良哈的首领来辽阳卫学《大明律》,学不会就不准回去。”他顿了顿,看着远处正在屯田的士兵们——汉兵和女真兵正共用一把锄头,“你信不信,不出三年,他们会把抢来的马乖乖送回来,还会赔上几匹好的。”
夕阳西下时,辽阳卫的城门下热闹非凡。收工的工匠们扛着工具往家走,汉地来的货郎摇着拨浪鼓,喊着“针头线脑”的调子;几个女真妇人提着装满酸菜的陶罐,用生硬的汉话问货郎:“这线……结实不?”
徐达站在城楼上,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朱元璋临行前的嘱托:“东三省不是要征服的土地,是要养熟的孩子。”他摸了摸腰间的虎符,冰凉的金属仿佛也染上了烟火气。远处的篝火升起,汉人和女真族人围着火焰跳起了舞,鞑靼的马头琴和汉地的笛子竟合出了和谐的调子。
“汤和,”徐达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轻快,“明天把那批新铸的犁铧分下去吧,记得告诉他们,犁得深些,来年的庄稼才能扎根。”
城楼下,李忠正把自己默写的“和睦”二字递给父亲看。他父亲,那个曾经躲在林子里放冷箭的珠舍里部勇士,此刻正用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儿子的字,眼角的皱纹里淌下两行泪来。远处的粮仓上,“大明永宁仓”五个大字在暮色中闪着温暖的光,像一颗稳稳扎根在黑土地上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