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中,一分一秒地爬向那个注定的刻度。1941年11月20日,凌晨四点三十分。
湘北大地笼罩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与寒冷之中。霜华覆盖着枯草、铁轨和冰冷的枪管。风似乎停了,连虫鸣都销声匿迹,天地间只剩下一种令人心脏抽搐的、死寂的等待。这是一种暴烈声响爆发前,宇宙抽干所有声音的真空。
第九战区司令部地下指挥中心,此刻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却又静得能听到每个人压抑的呼吸和心跳。巨大的作战地图上,各部队最后确认就位的信号灯已几乎全部亮起,汇聚成一条蜿蜒而坚定的蓝色光带,横亘在湘北的山河之间。通讯台前,头戴耳机的参谋们身体前倾,手指悬在按键或笔尖上方,像一尊尊凝固的雕塑,只有眼珠在随着仪表盘上跳动的指示灯微微转动。
朱赤坐在中央指挥席上,身姿笔挺,军装整齐,脸上看不出彻夜未眠的疲惫,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静。他面前的数个屏幕上,分别显示着前线几个主要观测所传回的微光夜视图像(模糊但可辨)、战区空情预警图(目前一片空白)、以及系统提供的简化版战场实时态势推演界面(基于已有情报和概率计算)。他的左手边,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浓茶;右手边,则是那部直通几个最关键部队和“特种炮兵连”的红色保密电话。
参谋长吴逸志站在他侧后方,同样神色凝重,不时低头看看腕表。李韫珩肃立一旁,手里捧着记录本和铅笔。整个指挥中心,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聚焦在朱赤身上,仿佛他是这压抑空间中唯一稳定的轴心。
“各部队最后报告。”朱赤的声音不高,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通讯主任立刻回应,语速平稳但清晰:“报告长官!一线所有军、师指挥部确认,部队已全部进入预定阵地,完成战斗准备。防空部队已就位。反坦克预备队处于待命状态。通讯网络畅通。后勤兵站报告,首批弹药补给已送达各主要阵地。医务系统处于最高戒备。‘特种炮兵连’报告,已做好一切发射准备,等待命令。”
“很好。”朱赤微微颔首。他的目光投向代表日军可能进攻方向的北方,眼神锐利如鹰隼,“系统,最后一次综合威胁扫描,重点监测岳阳、临湘、通城方向的敌军地面大规模集结、炮兵阵地热源信号以及空中目标动态。”
【综合扫描启动……消耗积分5000点……】
【扫描进行中……】
【检测到大规模地面热源聚集信号:区域A(岳阳东南)、区域b(新墙镇以北)、区域c(桃林寺附近)……信号强度极高,符合师团级装甲及炮兵部队特征。】
【检测到多个高强度点状热源:疑似炮兵阵地,分布于上述区域侧后,部分热源特征与重型榴弹炮匹配。】
【空中监测:暂无大批空中目标升空信号。发现零星低速飞行器信号,疑似日军校射气球或侦察机。】
【综合判断:敌军大规模地面进攻即将在数小时内发动,极可能伴随空前强度的炮火准备。预警等级:最高。】
冰冷的提示音在脑海中回响,与指挥中心压抑的气氛完全吻合。朱赤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通知各部队,敌人进攻在即。炮兵观察所,严密监视敌方炮兵阵地,一旦发现异常(火炮试射或大规模开火迹象),立即报告!防空部队,重点戒备东方和北方天空!一线部队,除观察哨外,全部进入防炮洞和掩体,等待炮火准备结束!”朱赤迅速下令。
命令通过无线电波,瞬间传遍整个战区。前沿阵地上,最后一批还在检查工事的士兵迅速钻入深邃坚固的防炮洞。机枪手将枪身盖好防雨布,炮手将炮弹推进掩体深处。观察哨的士兵裹紧大衣,将眼睛紧紧贴在炮队镜或望远镜上,死死盯着北方黑暗的尽头,耳朵竖起来,捕捉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
时间,走向凌晨五点。
突然,设在最前沿“鹰嘴岩”高地的观测所,传来了第一声急促而带着颤音的呼喊,通过电话线炸响在指挥中心:“炮……炮火准备!敌方炮兵开火了!很多!非常多!从北面……天啊,整个地平线都在闪!”
几乎在这声呼喊传来的同时,朱赤面前的一个屏幕——连接着某处高灵敏度声音监测装置——上的波形图,猛地炸开,变成一片剧烈抖动的锯齿!紧接着,即使深处地下,也能隐约感觉到脚下传来一阵沉闷的、持续不断的隆隆声,仿佛遥远的天边有无数面巨鼓在同时擂响!
这隆隆声迅速由远及近,由沉闷变得尖锐,最终化为一片撕心裂肺、覆盖一切的恐怖尖啸!
“轰隆隆隆——!!!!”
“咻——轰!!!”
“咻咻咻——轰轰轰!!!”
1941年11月20日,凌晨五点零七分,日军第三次长沙会战,以一场史无前例的、长达四小时的毁灭性炮火准备,正式拉开了血腥的序幕!
成千上万发炮弹,从150毫米榴弹炮、240毫米重型臼炮、以及无数75毫米山野炮的炮口中怒吼而出,拖着死神的尾焰,划破黎明的黑暗,如同钢铁的瀑布,向着中国军队的新墙河、汨罗江防线,向着长沙城的外围阵地,倾泻而下!
大地在疯狂颤抖、呻吟!爆炸的火光将半边天空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地狱的熔炉口。冲击波裹挟着泥土、碎石、弹片和烈焰,席卷一切。预先标注的阵地、可疑的树林、道路、桥梁,全部被淹没在这片钢铁与火焰的风暴之中。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指挥中心里,即使隔着厚厚的钢筋混凝土层,那恐怖的声浪和震动依然清晰可感。灯光微微摇曳,灰尘从天花板簌簌落下。参谋们脸色发白,但依然坚守岗位,拼命接收和汇总着各前沿部队在炮火间隙传来的、断断续续的伤亡和损毁报告。
“第x师xx团主阵地遭覆盖……通讯中断……”
“第x军防区多处观察所被毁……”
“我军炮兵暂未还击,等待命令……”
朱赤紧握着椅子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面前的屏幕上,代表前沿阵地的部分蓝色光点开始闪烁,甚至有几个黯淡下去。系统的损伤评估数据在快速跳动。敌人的火力之猛,持续时间之长,确实超出了前两次。
但他心中,除了愤怒和痛心,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计算。炮火准备是进攻的前奏,真正的考验,是炮火延伸后,日军步兵和坦克的冲锋。
“命令我方炮兵,”在震耳欲聋的爆炸背景音中,朱赤的声音异常清晰稳定,“暂不进行反炮兵作战,避免暴露主要炮位。各炮群,按照预定计划,锁定敌军可能集结和进攻的区域,待其步兵出动后,进行阻拦射击和覆盖射击!”
“通知防空部队,炮火结束后,日军飞机很可能接踵而至,务必严阵以待!”
“命令一线部队,利用工事,全力保存有生力量!告诉弟兄们,最难的时刻来了,顶过去,就是我们的天下!”
他的命令,如同定海神针,让有些慌乱的中心重新稳住节奏。
炮击,仿佛永无止境。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但朱赤知道,再猛烈的炮火也有停歇的时候。日军的步兵,不可能永远躲在炮弹后面。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飞快地掠过整个战区的防御部署图,每一个关键节点,每一支预备队的位置,每一种可能出现的危机及应对方案……以及,那隐藏在浏阳河上游山谷中,沉默的“冰雹”。
当时钟的指针,终于艰难地爬过上午九点,那持续了近四个小时、足以将山峰削平、江河改道的恐怖炮击声,终于开始减弱、稀疏,最终,在一声格外猛烈的齐射后,突兀地停止了。
天地间,出现了短暂而诡异的寂静。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建筑倒塌的哗啦声、以及伤者微弱的呻吟声,从远处隐隐传来。
但这寂静,比刚才的轰鸣更让人心悸。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暴风雨眼中,杀戮的前奏。
观察哨嘶哑的声音再次从电话中传出,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极度的紧张:“炮火延伸!炮火向后方延伸了!鬼子……鬼子上来了!坦克!好多坦克!还有步兵……黑压压的一片,正在过河!正在向阵地冲锋!”
屏幕上的态势图,北方的红色箭头,猛然向前蹿出一大截,数个代表着日军装甲突击集群的红色三角符号,出现在新墙河几个渡河点附近,并以极快的速度向南推进!
几乎同时,东方的天空传来沉闷的引擎轰鸣声,雷达屏幕上也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光点——日军的轰炸机群和战斗机群,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秃鹫,遮天蔽日地扑来!
第三次长沙会战,最血腥、最残酷的地面攻防与空中绞杀,就在这炮火停歇后的短暂寂静中,轰然爆发!
朱赤猛地睁开双眼,眼中没有丝毫惧色,只有沸腾的战意和冰冷的杀机。他一把抓起了那部红色电话。
“特种炮兵连,我是朱赤。目标:新墙河中段,坐标xxx,xxx,日军渡河场及后续步兵坦克集结区域。全连,一发齐射,放!”
命令通过加密频道,瞬间传达到数十公里外那个隐蔽的山谷。
下一秒,仿佛大地深处传来一阵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机械转动和锁定的声音。紧接着——
“咻咻咻咻咻咻——!!!!!”
不同于日军炮弹的尖啸,那是一连串更加密集、更加凄厉、仿佛无数冤魂同时哭嚎的破空之声!四十道粗壮的火龙,从山谷中腾空而起,拖着长长的、灼热的尾焰,撕裂尚未散尽的硝烟,以超越这个时代常人理解的速度和覆盖范围,向着北方的日军突击集群,倾泻而去!
数十公里外,正拥挤在渡口、试图快速通过浮桥和涉水点的日军第6师团先头部队,愕然抬头,看到了令他们终生难忘、也是最后看到的景象:一片死亡的“钢铁乌云”,带着毁灭一切的尖啸,遮蔽了他们头顶的天空……
“那……那是什么?!”
“炮击!新的炮击!”
“躲避——!!!”
惊呼和惨叫被紧接着响起的、连绵成一片、地动山摇般的巨大爆炸声彻底淹没!
“轰轰轰轰轰轰——!!!!”
比日军刚才的炮火覆盖更加集中、更加狂暴的爆炸火球,瞬间吞噬了整个渡河场和其后方数百米的区域!火光冲天,硝烟弥漫,破碎的钢铁、人体的残肢、泥土石块被高高抛起……日军队形大乱,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
这突如其来的、从未见过的恐怖火力打击,不仅给日军造成了惨重的物理杀伤,更带来了巨大的心理震撼。许多日军士兵惊恐地望向南方,不明白中国军队从哪里又变出了如此骇人的炮兵力量。
指挥中心,屏幕上代表日军前锋的红色箭头和三角符号,出现了明显的混乱和迟滞。
朱赤放下红色电话,目光如炬,扫过指挥中心内所有看向他的、带着震惊和狂喜的目光,沉声下令,声音穿透了刚刚传来的、遥远的爆炸余音:
“各部队,按照预定计划,反击的时候到了!防空部队,开火!把鬼子飞机给我揍下来!正面部队,依托工事,给我狠狠打!反坦克小组,靠近了打!让小鬼子的铁乌龟,变成废铁!”
“是——!!!”
吼声在指挥中心回荡。战争的巨轮,在历史的这个岔路口,带着钢铁的轰鸣和血火的颜色,以一种与前两次迥异、却更加惨烈、更加复杂的姿态,轰然向前碾去。
而站在这个岔路口中心的朱赤知道,这震天动地的第一声“冰雹”雷霆,仅仅是一个开始。更加漫长、更加艰苦、也必将更加辉煌的战役篇章,已经翻开了它的第一页,浸透着鲜血与火焰。
长沙,再一次,在劫难中挺起了它的脊梁。
(第9卷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