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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回存心殿废墟的中央,那张祝九鸦曾用过的石案冰冷如铁,寒气透过单薄衣衫渗入骨髓,仿佛有无数细针顺着脊椎向上刺探。

面前,整齐地摆着三样东西:三枚细如牛毛的兽骨骨针,泛着幽蓝的冷光,像是从某种远古凶兽的听骨中磨制而成;一把锈迹斑斑的剥皮小刃,刃身布满暗红斑驳的纹路,如同凝固的血脉——这把刃,是祝九鸦临终前塞进她掌心的,据说用初代噬骨巫的肋骨淬炼而成,每一滴使用者的血,都会被铭刻进刃身的记忆里;以及一碗盛着雨水和焚香灰烬的浑浊液体,表面浮着一层油膜般的微光,散发出腐木与焦骨混合的沉闷气息。

风从破败的殿门穿过,带着荒野的腥气,夹杂着远处乌鸦啄食腐肉的“咔嗒”声,吹动她额前散落的黑发,露出那双不再映照任何光亮的眼睛——灰白如雾锁深井,连瞳孔收缩的反应都已消失。

韩九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在胸腔里没有丝毫暖意,鼻腔内掠过一股铁锈般的腥冷,仿佛吸入的是一捧埋葬百年的坟土,肺叶像被冰锥刮擦般生疼。

她拿起那把锈刃,刀锋钝而粗糙,指尖抚过刃口时传来砂砾摩擦的滞涩感,上面凝结着不知多少年月的血垢与怨念,触之竟微微震颤,似有低语在金属内部呜咽。

她没有丝毫犹豫,左手捏住自己的耳廓,皮肤因紧张而微微抽搐,右手握刀,精准地沿着耳轮内侧划开一道浅浅的口子。

没有痛呼,甚至没有皱眉。

但她的右脚趾在鞋中猛然蜷缩,指甲抠进掌心的旧茧,才压住那一瞬翻涌上喉头的战栗。

皮肉翻开的瞬间,暗红色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温热黏腻,顺着耳垂滑落,在空中拉出细丝般的弧线,像一串断了线的赤色玛瑙,滴滴答答落入面前的灰烬碗中。

“滋啦——”

血液与香灰混合,发出的声音不似水滴,反倒像滚油浇上冰面,噼啪作响,一缕极淡的、带着草木焦糊味的白烟袅袅升起,缭绕成扭曲的人形轮廓,转瞬即逝。

“听觉,是最先背叛真相的。”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用一种近乎呢喃的语调说道,声音干涩得像两片砂纸在摩擦,每一次开合都在咽喉留下撕裂般的痛感,“他们用钟声盖过哭喊,用颂歌淹没遗言。我要听见那些被钟声埋葬的声音,就必须先舍弃耳朵所偏爱的一切。”

她放下锈刃,右手拈起一枚骨针,在混着自己鲜血的灰烬水中轻轻一蘸。

针尖染上了污浊的殷红,水波荡漾间,竟传出一声极细微的婴儿啼哭,旋即归于死寂。

那液体散发出一种古怪的、介于腐烂与祭祀之间的气息,钻入鼻腔后,脑仁隐隐发胀。

她闭上眼,凭借着脑海中祝九鸦留下的那副刺目的解剖图——那图并非画在纸上,而是以烧红的铁笔烙在她记忆深处——将骨针缓缓刺入自己右侧的太阳穴。

针尖没入皮肉,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阻滞感,如同插入冻土的铁钉。

剧痛,并非如刀割火烧那般直接,而是一种阴冷的、钻心蚀骨的酸麻,仿佛有一条冰冷的铁线虫,正顺着神经一路钻向大脑深处,贪婪地啃噬着她最温暖的记忆。

她看见了,在意识的深海里,那个模糊的、被称为“母亲”的女人,正对着牙牙学语的自己,唱着一首早已失传的摇篮曲。

那旋律温柔如春日阳光,拂过脸颊时竟有真实的暖意,是她颠沛流离的童年中唯一的慰藉。

骨针又深入一分。

那歌声瞬间被一股强横的力量撕碎,化作尖锐刺耳的噪音,像是千万根玻璃碴在颅内刮擦,随即彻底消失。

她又看见无数孩童在巷子里追逐打闹的笑声,清脆如铃;看见邻家大婶递来半个窝头时爽朗的招呼声,带着炊烟的气息;看见自己在冬夜里抱着一条野狗取暖时,听见它满足的呼噜声,那震动顺着胸膛传来,真实得令人心碎……

所有这些构成“温暖”与“羁绊”的声音,都在骨针的搅动下,被一一剥离、粉碎、归于死寂。

这是噬骨巫一脉最残酷的献祭之一——“断感祭礼”。

唯有主动斩断与人世间一切美好的情感联结,将自身化为纯粹的“空”,才能承载那数以万计的亡魂悲鸣而不至于当场疯癫。

剧痛让她的身体本能地蜷缩起来,像一只被踩碎了脊骨的虾米,额头上冷汗涔涔,顺着眉骨流入眼角,带来咸涩的刺痛,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肌肉不受控地抽搐,如同被无形电流贯穿。

但她紧咬着牙关,将那声即将冲破喉咙的呜咽死死咽了回去,舌尖再次破裂,血腥味弥漫口腔,舌底那枚藏了三年的骨钉,早已化为细粉,融入血肉——那是她为自己准备的最后一味引子。

她不能停。

第一根骨针,断绝“暖音”。

第二根,刺入左侧太阳穴,斩断“笑颜”。

第三根,直抵眉心,抹去“触感”。

她记得最后一次被人拥抱的温度,如今那记忆正在指尖消散,如同握不住的雪。

她记得阳光晒在皮肤上的暖意,如今那感觉已变成一片麻木的空白。

她的世界,正在以一种无可挽回的方式,迅速褪色、冷却、化为一座只有黑白二色的寂静坟场。

殿外,乱石嶙峋的废墟边缘。

容玄如一尊石雕,静静地靠在一堵断墙上。

他能听见殿内传来那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抽搐声,像一只被活生生剥去皮毛的幼兽,在痛苦的浪潮中无声挣扎。

那声音并不响亮,却穿透夜风,直刺耳膜,让他牙关发酸。

他握紧的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落,在地上绽开一朵朵暗红的小花。

他几次想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可每当他抬脚,身前的空气中便会凭空浮现出一道道交错的骨纹,冰冷、决绝,散发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这一次,骨纹不再是警告,而是一行清晰的血字,仿佛是韩九用自己的意志烙印在空间之中:

“欲点长明灯,必先剜心作油。”

容玄的脚步,重如千钧,再也无法踏前分毫。

他瞬间明白了她在做什么。

她不是在自残,她是在炼器。

将自己的七情六肉,炼成一盏可以照亮整个帝国谎言的……长明灯。

他缓缓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背脊僵直,仿佛支撑他站立的不是骨骼,而是执念。

良久,他从怀中取出一盏早已熄灭的旧陶灯。

灯身粗糙,是他从一个被“净梦巡使”抄没的货郎担子里捡来的。

他用衣袖,一遍又一遍地、极其轻柔地擦拭着灯身上的尘土,动作小心得如同抚摸熟睡婴孩的脸颊,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你说你要走刀刃之路……”他低声自语,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可这哪里是路……这是你用自己的命,一寸一寸铺出来的桥。”

他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乱葬岗里,抱着半块馊饼笑得咯咯作响的小女孩,嘴角沾着碎屑,眼睛亮得像星子。

而如今,那座桥,即将铺向最黑暗的深渊。

七日之后。

存心殿的石门,无声无息地滑开。

韩九走了出来。

她的瞳孔,已经彻底变成了死寂的灰白色,宛如两颗蒙尘的玻璃珠,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也倒映不出任何光影。

她的步伐轻盈得不似活人,赤足踩在碎石之上,竟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如同飘雪落地,了无痕迹。

脚底本应感受到的尖锐刺痛,已全然消失——触觉,已被她亲手抹去。

她径直朝着皇宫的方向走去。

夜色是她最好的伪装。

一队手持铜镜的靖夜司巡卫从她身侧不足三尺处经过,高声呵斥着宵禁的规矩,脚步踏地的回音响彻街巷,却对她视而不见。

其中一名巡卫手中的镇魂铜镜,甚至无意间扫过了她的身体。

镜面上,只映出了她身后那株枯败的老树,枝干扭曲如鬼爪,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她已经不在“生者名录”之中,自然也就不在任何法器的探查范围之内。

不仅如此,“断感祭礼”让她脱离了‘情感觉知域’,凡是以情绪波动为感应基准的法器,都将她视为‘虚无’。

她如一缕幽魂,轻易地潜入了戒备森严的皇宫地宫。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檀香与陈腐气息,冰冷潮湿,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湿冷的棉絮,贴在肺壁上。

地宫最深处,是一座巨大的穹顶石室,中央供奉着一幅悬浮在半空的巨大阵图——“永忘归真阵”的本源图谱。

图谱由无数流光溢彩的符文构成,缓缓旋转,而在石室的四壁,不多不少,正好镶嵌着九百口大小不一的青铜钟。

每一口钟都与阵图之间有着肉眼可见的能量丝线相连,随着阵图的旋转,发出低沉绵长的共鸣,嗡鸣声在石壁间来回震荡,形成一种催眠般的律动。

韩九没有试图去破坏任何一口钟,那只会立刻触发警报。

她走到阵图之下,仰起头,那张十二岁孩童的脸上,是与年龄完全不符的冷漠与决绝。

她闭目片刻,脑海中浮现祝九鸦遗留的推演:“遗忘律令的本质,是压制真实。而压制,需要能量。若反向注入‘记忆实相’,便可制造负荷……”

她猛地咬破舌尖,一股混杂着碎骨粉末的腥甜血液瞬间涌上喉头,那粉末是她体内蛰伏多年的引信,此刻终于点燃。

“噗——”

她将这口饱含“归墟”之力的血雾,不偏不倚地喷在了旋转的阵图核心。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血雾触及阵图的瞬间,并未被其净化,反而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渗透、蔓延。

那些原本光芒璀璨的“遗忘律令”符文,竟在血雾的侵蚀下,反向显影出一层暗淡的、如同鬼画符般的底层纹路。

那正是这条阵法最致命的缺陷:每当有活人发自内心地、清晰地记起一个被抹除的死者姓名时,大阵为了压制这段“违规”的记忆,就必须消耗数倍于平时的力量。

若被记起的人足够多,这种压制将形成巨大的能量负荷,最终导致能量倒灌,阵法自我崩解!

这才是朝廷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赤心录》彻底焚毁的真正原因!

韩九在离开前,伸出苍白的手指,在阵图边缘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用指甲刻下了一个微小的符号——一个倒置的“卍”字符。

噬忆巫印。

这个印记不会立刻生效,它会像一枚最狡猾的寄生虫,悄无声息地吸附在大阵的能量流中。

这是一个早已被正统巫族废弃的‘逆忆符’,因其形似古老轮回印‘卍’而得名,但方向相反,意味着‘记忆逆流’。

从此刻起,每一次大阵试图抹除一段记忆,这个巫印就会悄悄复制下那段最真实的“回响”,将其扭曲、加密,然后精准地播撒进方圆百里之内,某个意志最薄弱之人的梦境里。

果不其然,几日后,皇城中那位德高望重、负责主持“净梦”仪轨的大祭司,在午夜惊醒。

他梦见自己年轻时,亲手将最后一本《赤心录》原卷投入火中。

火焰升腾,他看见书页上最后一个名字,正是他那因直言而被赐死的授业恩师。

冷汗浸透了他的背脊,他颤抖着摊开手掌,发现手心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张被汗水濡湿的纸条,上面是他自己的笔迹,潦草而惊恐:

“我烧的不是邪书……是我娘的名字。”

忆冢岛的山顶,韩九回来了。

她将从地宫中窥得的所有情报,以骨灰为墨,用一种祝九鸦教她的秘法,书写在一面巨大的破旧风幡之上。

容玄快步赶来,看到她的瞬间,瞳孔猛地一缩。

她的嘴唇干裂,溢出一丝黑色的血迹,气息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唯有那双灰白色的眼睛,清明如万里冰封的霜原。

“你还剩多少?”他声音沙哑地问。

韩九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自己的右臂。

那条原本纤细的手臂,此刻已完全被一层猩红色的诡异烙印所覆盖,烙印的纹路繁复而古老,像活物般微微起伏,仿佛在吞噬着她的血肉。

“不多了。”她的声音轻得像风,“但够让他们知道——灯芯不是蜡做的,是活生生剥下来的。”

她转过身,望向京城的方向。

隔着遥远的距离,她仿佛能听到那九百口铜钟仍在维持着虚伪的安宁,那嗡鸣声穿透山河,如同帝国的心跳,沉重而虚假。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在冷冽的夜风中凝成一缕白霜,悬于唇前,久久不散。

“接下来……”

“轮到我进钟里去了。”

她取出那面写满冤魂姓名的风幡,将其缠绕在自己身上,如同寿衣。

“不是躲进去……是要让我的骨头,成为敲响它的新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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