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骤然变得粘稠。
踏过那道由云昭灵族之血化开的古老石门后，三人仿佛从现实世界一步跨入了时间的夹缝。外界秘境的嘈杂与争夺声被完全隔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嗡鸣，压迫着耳膜。
石门在他们身后无声闭合，化作一道浑然天成的岩壁，再无痕迹。
墨渊第一个停下脚步，猩红的瞳孔在昏暗环境中微微收缩，魔气本能地在周身缭绕成一道稀薄的屏障。“时空的淤积地。”他声音压低，带着少见的凝重，“这里的法则……碎了，又胡乱粘合在一起。”
云昭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眼前并非想象中的密室或甬道，而是一片无法定义的空间。脚下是光滑如镜的黑色石质地面，倒映着上方无数悬浮的、大小不一的破碎画面。那些画面像被打碎的琉璃镜，凌乱地飘浮在半空，缓慢旋转。
有些碎片里是巍峨的仙宫楼阁，有些是烽火连天的战场，有些是宁静的村落炊烟。光线从这些碎片中透出，在空间中投下交错变幻、光怪陆离的影，让整个遗迹深处仿佛一颗缓慢跳动、内容错乱的心脏。
谢无妄站在云昭侧前方半步的位置，白袍无风自动，周身剑气已凝成实质，化作几乎看不见的细密涟漪荡漾开。他没有说话，但姿态是全然戒备的，将云昭和墨渊都护在了剑气可及的范围内。
“这些是……时空残像。”云昭轻声开口，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心口。踏入此地开始，她灵魂深处就有什么东西在轻轻震颤，像一根被拨动的弦，“是过去发生在这片土地上，或者与灵族强烈相关的事件，因为能量冲击或强烈情感，被时空本身记录了下来。”
“倒是个了解历史的好地方。”墨渊扯了扯嘴角，笑容却没什么温度。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一块碎片，那里面是灵族祭祀的舞蹈，白衣的族人围绕圣树翩跹，但画面边缘已开始龟裂、褪色，“如果这些‘历史’不想把人逼疯的话。”
他话音未落，一块距离他们较近的碎片忽然加速旋转，画面猛地清晰放大——
竟是云昭前世的画面。
碎片中，年轻的云昭还是灵族圣女，一袭白衣跪坐在灵溪边，指尖轻点水面，漾开圈圈涟漪。她侧脸宁静，唇边带着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阳光穿过树叶缝隙，在她发梢跳跃成碎金。
谢无妄的呼吸，停了半拍。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目光死死锁在那片碎片上，周身原本圆融的剑气骤然出现一丝紊乱的波动。那波动极细微，却锋锐如冰针，刺破了周遭粘稠的空气。
云昭也看见了。
她看着碎片中那个熟悉的、又有些陌生的自己，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那是她，又不完全是。那个云昭的眼神里，还没有经历背叛、牺牲与死亡，还承载着对天地、对族人的温柔信赖。
碎片中的“她”似乎感知到什么，忽然转过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的壁垒，直直地看向此刻站在遗迹中的三人所在的方向。
然后，碎片“啪”一声轻响，裂痕蔓延，画面碎成光点，消散在昏暗里。
短暂的沉默。
墨渊的目光在谢无妄瞬间失态的背影和云昭复杂的侧脸间转了一圈，猩红眼底掠过一丝了然与更深沉的晦暗。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步向前走去：“走吧。碎片而已，沉溺无用。”
云昭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跟了上去。
谢无妄在原地又停留了一息，才缓缓收回目光。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恢复平直。他沉默地跟上，剑气重新收敛、稳固，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失控从未发生。
越往深处走，悬浮的时空碎片越多，也越密集。它们不再只是安静漂浮，有时会突然加速，从三人身旁呼啸掠过，带起一阵短暂而强烈的情绪波澜。
一块碎片擦着云昭耳边飞过，里面传来孩童清脆的笑声——是灵族的幼童在圣树下嬉戏追逐。
另一块碎片在墨渊面前炸开，画面是魔族与仙门的惨烈厮杀，血气冲天，他眉峰都没动一下，魔气一卷便将碎片残留的杀意碾碎。
但最多的碎片，却都隐约与云昭相关。
或者说，与“灵族圣女”相关。
有她在圣坛祈福的肃穆，有她在典籍阁翻阅古卷的专注，有她在庭院中照料灵植的恬静……这些碎片像是有人精心收集、妥善保存的记忆珍珠，散落在这时空的废墟里。
云昭起初还能保持冷静，但随着越来越多的“自己”从眼前掠过，一种被窥视、被展览的异样感逐渐滋生。更让她不安的是，许多碎片中，除了“她”，还有另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身影总是站在角落、阴影、或者画面边缘。看不清面容，只有一袭白衣的轮廓，沉默地存在着。
谢无妄的脚步越来越慢。
他的目光不再刻意回避那些碎片，反而像是在搜寻什么。每掠过一块带有云昭影像的碎片，他周身的冷意就加重一分，那是一种极力压抑却仍从骨缝里渗出的、近乎痛苦的情绪。
“仙尊。”墨渊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这些碎片……你看着不眼熟么？”
谢无妄没有回答。
墨渊也不在意，自顾自说下去，语气带着某种尖锐的玩味：“倒像是有人，把舍不得丢的东西，藏在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可惜，藏得不够好，时间久了，自己都忘了具体在哪儿，只留下这些……执念的渣滓。”
“墨渊。”云昭低声制止。她看到谢无妄的背脊似乎绷得更直了，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
“我说错了？”墨渊挑眉，目光扫过一块正展示着云昭在月下独坐抚琴的碎片，那碎片边缘流转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剑气痕迹——与谢无妄的剑气同源，“看来这位‘藏东西’的人，还挺喜欢在边上看着的。”
“够了。”谢无妄终于开口，声音比这遗迹深处的空气更冷硬，“此地诡异，勿被幻象所惑，分心他顾。”
这话像是对墨渊说的，也像是对他自己说的。
云昭却怔住了。
她再次看向那些碎片，尤其是边缘。之前未曾留意，此刻经墨渊点破，她才隐约察觉，许多记录着她平静美好时光的碎片周围，似乎都萦绕着一缕极其微弱、无比熟悉的气息。
那气息她曾在前世无数次感知到——在她洞府外，在她历练途中，在她每一次可能遇到危险却又化险为夷的节点。
是谢无妄。
他一直都在。以一种她从未察觉、甚至从未想象过的方式，存在于她前世的背景里。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闷闷地疼。不是怨恨，而是一种迟来的、汹涌的困惑与酸楚。为什么？既然在意，为何从不现身？既然守护，为何最终又亲手将她送上祭坛？
思绪纷乱间，前方带路的墨渊忽然停下。
“路没了。”
云昭抬头，只见前方的空间被一片巨大、混沌的灰色雾墙阻断。雾墙缓缓翻滚，内部传来低沉的风雷之声，隐约可见无数碎片在其中疯狂碰撞、湮灭、再生。
而在雾墙之下，立着一块残破的石碑。碑文是古老的灵族文字，云昭辨认出来：
“过往之镜，映心之所执。欲见真实，须渡妄念之海。”
“妄念之海？”墨渊嗤笑，“名字倒挺唬人。看来是要过这堵雾墙了。”
谢无妄走到石碑前，伸手虚按向雾墙。嗤——！他指尖触及的雾气瞬间沸腾，数道细小的灰气如毒蛇般缠绕而上，竟试图侵蚀他的护体剑气。他眉头微蹙，收回手，指尖萦绕着一缕顽固的灰气，过了几息才被精纯剑气磨灭
“这雾气能侵蚀灵力与神魂，直指心念弱点。”他判断道，看向云昭和墨渊，“穿行其中，必会引发内心执念、妄念，化为幻象攻击。守住灵台清明，勿被其吞噬。”
他说话时，目光最后落在云昭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切，有隐忧，还有一丝……近乎决绝的沉重。
云昭点了点头，指尖掐诀，灵族本源之力在体内流转，于体表覆上一层淡淡的银色光晕。墨渊也收敛了漫不经心的神色，魔气内敛，化作紧贴皮肤的暗红色纹路。
谢无妄率先踏入雾墙。
云昭和墨渊紧随其后。
一步踏入，天旋地转。
灰色的雾气从四面八方涌来，不再是视觉上的阻碍，而是直接作用于神魂。无数嘈杂的声音、破碎的画面、扭曲的情绪瞬间冲入脑海！
云昭看到了灵族覆灭时的火光，听到了族人的哀嚎；看到了祭坛上自己剜心时台下那些仙门尊者或冷漠或虚伪的脸；也看到了重生后，林薇薇嫉恨的眼神，玄石长老那看似慈和实则深不可测的微笑……
这些是她已知的恐惧与恨。
但雾气并未停止，它翻涌着，开始挖掘更深层、更隐秘的东西。
她看到了谢无妄。
不是今生这个沉默守护又偏执疯狂的谢无妄，而是前世那个永远高高在上、清冷孤绝的仙尊。
画面闪现：她在剑术上遇到瓶颈，苦思数月不得其解。某日清晨，洞府外的石台上，却多了一枚玉简。玉简中没有任何署名，只有一套精妙绝伦、恰好能解决她困惑的剑诀解析。她曾以为是哪位好心长老所赐，感念许久。
雾气扭曲，画面变化：深夜，论剑峰后山竹林。她偷偷练习那套剑诀，总在关键处滞涩。一道模糊的白影悄然立于竹梢，月光在其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她每出错一次，那白影的手指便在空中微微一点。而她，竟在下一次练习时，鬼使神差地修正了那个错误。
画面再变：她第一次独自下山历练，遭遇强敌，险象环生。一道凌厉无匹的剑气从天而降，瞬间斩杀敌首，救她于危难。她抬头寻找，只见云层深处，一片白色衣角一闪而逝。
更多的碎片涌来：她生病时洞府外悄然放置的灵药；她情绪低落时，窗外总恰巧响起能宁心静气的清心铃音；她每一次重要的突破关头，总感觉有一股温和而强大的力量在遥远的地方默默护持……
所有零散的、被她忽略或归因于“巧合”“运气”的细节，此刻被雾气残忍地串联、放大，赤裸裸地摊开在她面前。
那个始终模糊的、站在她前世生命边缘的白影，渐渐清晰。
是谢无妄。
一直是他。
“为什么……”云昭无意识地喃喃出声，心脏紧缩成一团，呼吸变得困难。如果这些是真的，如果他一直这样沉默地守护着前世的她，那最后的献祭……又是为什么？
雾气似乎感知到她剧烈的情绪波动，猛地变得更加汹涌。新的幻象生成——
不再是旁观视角，而是仿佛亲身代入。
她感觉自己变成了前世的云昭，正站在谢无妄的“无妄宫”外。宫门紧闭，里面传来压抑的、破碎的咳嗽声，还有器物被扫落的碎裂声。一个她从未听过的、充满痛苦与暴怒的声音在低吼：“……天道？规则？若连想护一人都要受尔等钳制，这仙尊之位，不要也罢！”
那是谢无妄的声音，却与她认知中那个冰冷自持、无情无欲的仙尊判若两人。
她想推门进去，画面却陡然切换。
她看到谢无妄独自立于九天雷劫之下，白衣被血染透，形容枯槁，唯有眼神亮得骇人，死死盯着怀中以灵力护住的一具冰棺。天雷一道道劈下，他寸步不退，以身为盾。最后一道紫霄神雷落下时，他似乎笑了一下，低头对着冰棺轻声说了句什么，然后毅然迎上……
“唔！”云昭闷哼一声，神魂传来刺痛，眼前的幻象戛然而止。
她猛地回神，发现自己还站在翻滚的灰雾中，额头冷汗涔涔，脸色苍白。墨渊在她身旁不远处，眉头紧锁，显然也在对抗自身的妄念幻象，周身魔气波动剧烈。
而谢无妄……
他就在她前方几步远的地方，背对着她。
雾气在他身边形成了一片诡异的空白区域，仿佛连妄念之海都在畏惧他。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背影僵直得如同石刻。
云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就在正前方，雾墙似乎到了尽头，隐约透出微光。而在那尽头之前，最后一块巨大的时空碎片，正静静悬浮。
碎片中的画面，让云昭瞬间屏住了呼吸。
那是她前世，在谢无妄的指导下练习剑法。
画面中的谢无妄，依旧是清冷疏离的模样，指点她剑招时语气平淡严厉，不带丝毫情绪。而“她”则练得认真，偶尔出错，会换来他更冷的斥责。
很平常的一幕，与她记忆中无数次的授剑场景无异。
但此刻，云昭却看到了之前从未注意过的细节。
画面角落里，“她”因为一个连续错误，沮丧地低下头。而就在那一刹那，背对着“她”、似乎在查看远处云海的谢无妄，极快地、几不可察地回头瞥了她一眼。
那一眼，短暂如流星划过夜空。
可其中蕴含的，绝非严厉，亦非冷漠。
那是一种深藏到极致、压抑到变形的……痛惜与挣扎。
像困兽看着自己珍视的宝物受损，却因镣铐加身，无法上前触碰，只能任由鲜血从紧握的拳缝中滴落。
谢无妄就那样死死盯着碎片中那个“自己”的眼神，仿佛要将其烙印在灵魂深处。他周身的气息混乱到了极点，冰冷与狂暴交织，那强行构筑的平静假面，正在这片能映照出所有隐秘心念的雾海中，寸寸碎裂。
他没有动，没有出声。
但云昭清晰地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捏得惨白，微微颤抖着。而另一只手中紧握的本命仙剑“无妄”，剑身正发出低沉的、近乎哀鸣的嗡响。
就在这片死寂的、唯有雾气翻滚的压抑中——
“咚。”
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心跳声，仿佛从雾墙的尽头，从遗迹的最核心处，穿透层层时空阻隔，传了过来。
那心跳声，与云昭胸腔内的搏动，产生了某种玄妙的、血脉相连的共鸣。
云昭浑身一震，霍然抬头望向雾墙尽头的光亮处。
而谢无妄，也在那心跳声响起的瞬间，猛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那双眼底所有翻涌的激烈情绪，都被强行镇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缓缓转过身，看向云昭，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辨认：
“……走吧。”
“它”在等着。
而他的审判，或许也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