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解放不久，婆婆主动把大半的土地都捐了出去，家里的进项少了，给农户的寄养费也越来越迟，婆婆的家人不满，寄养的夫妻也开始甩脸色。”
“那个孩子知道后，没跟任何人说，自己就退了学，跟着农户去地里干活，想替婆婆省点钱。”
“可这事还是被婆婆知道了，她裹着小脚，走了十几里的路去农户家，第一次跟人吵得面红耳赤，非要让孩子回去上学。”
“但那个时候恰逢旱灾，大家连饭都吃不饱，哪还有心思管上不上学。”
“最后，婆婆登报离了婚，带着那个孩子搬到了这条巷子里，两个人相依为命，日子才算安稳了几年。”
“直到八年前，运动来了。”
赵成渝的声音顿了顿，指尖攥着的槐树叶被捏得变了形。
“婆婆被打倒了，她的家人为了自保，主动去公社举报了她，还站在批斗台的最前面，念她的罪行，扇她的巴掌，还把她关进闷人的大水缸里……”
“那个孩子成了地主狗崽子，走到哪儿都被人戳脊梁骨，但他命硬，怎么都能活下去。”
“一开始他不懂怎么活，婆婆教他的都是礼义廉耻，是不要向恶人低头，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是总有一天天会亮。”
“所以有人打他，他就还手，输了，就忍着疼爬起来，继续受着。”
“后来他遇到了一个贵人，那人是个军人，教他怎么防身，怎么在最短的时间里制服坏人，怎么在被围攻的时候保护自己。”
宋幼宁了然，知道他嘴里说的贵人是姜闯。
“他靠着那些本事，终于能护住自己，也能护住被人欺负的婆婆，还能把以前受的委屈，一点一点报复回去。”
说到这里，赵成渝的声音低了下去，眼里说不清是悔恨还是痛苦。
“可他太大意了，以为把那些人打怕了，他们就不会再动手，直到有一天回家，迎接他的不是婆婆煮好的红薯粥，是房梁上晃荡着的、冷冰冰的尸体，他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愚蠢。”
赵成渝猛地别过头，后脑勺抵着粗糙的土墙，不敢让宋幼宁看见自己此刻眼底翻涌的恨意，只留给她一个紧绷的侧脸。
宋幼宁的眉头紧紧皱着，张了张嘴想安慰，却发现任何话都显得苍白。
没等她组织好语言，赵成渝已经继续往下说，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哽咽：
“我跑遍了半个县城，才买到一副薄棺和一套寿衣，我还去通知了婆婆的儿女，可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怕被婆婆牵连，说什么都不肯来送她最后一程。”
“隔壁的婶子偷偷告诉我，她给婆婆换衣服的时候才发现……婆婆不是吊死的，是……”
后面的话，他再也说不下去。
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宋幼宁沉默了片刻，轻轻打断他的哽咽：“我听了你的故事，那我也还你一个我的故事吧。”
“有一个小女孩，她有一个人人羡慕的家庭，她的父亲是京市赫赫有名的中医，以前上过战场，给很多上过报纸的领导都看过病，母亲还是京华大学的教授。”
“大哥是公费留学的医生，不仅读书好，他还有一双巧手，能把断了弦的胡琴修好，能给巷口的流浪猫搭温暖的小窝，连院子里快枯死的月季，经他摆弄都能重新开花。”
“那个时候她的日子确实好过，穿的是母亲亲手缝的碎花袄，书包里总装着父亲带回来的水果糖，放学回家能闻到厨房飘来的鸡汤香味，连写作业的台灯，都是父亲托人从上海捎来的新式玩意儿。”
“她以为这样的日子能过很久，直到七年前的那个冬天。”
“街上全是刺眼的手电筒光，有人砸门，有人喊着破四旧的口号，她被母亲叫醒，拽着往门外跑，门被砸破了，一堆人冲了进来，母亲只来得及给她一个包袱，把她往板车上一塞。”
宋幼宁望着院墙上的枯枝。
她最后看见的，是母亲被人群裹挟着往后退的背影。
“她坐上了南下的火车，挤在满是煤烟味的车厢角落，怀里的布包被人踩得脏污不堪，连最后一颗水果糖都被隔壁座的男人抢走了。”
“到了谢家沟，她成了没人管的知青，住进漏风的土坯房，冬天冷得整夜睡不着，她只能蒙在被子里偷偷落泪，怕哭声引来知青点其他人的议论。”
“一开始她连锄头都握不稳，第一天下地就磨破了手掌，血渗进泥土里，疼得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知青点的人都说她是资产阶级小姐，等着看她笑话。”
“后来她跟着村里的老人学种菜，学怎么把野菜做得能咽下去，学怎么在冬天去河里洗衣裳才不会冻裂手，有次她发高烧，躺在炕上没人管，是赵大娘偷端来一碗熬得发黑的草药，她才捡回一条命。”
她说的是自己初到谢家沟时的经历。
她庆幸廖彩平比她早来一个月，不知道她家出了事。
否则落在她头上的就不是资产阶级小姐这个称呼，而是臭老九或者狗崽子了，那她的日子不知道会有多难过。
那个救了她的好心大娘正是赵春果的婆婆，也是因为有这个机缘，她才会和赵春果一家的关系都不错。
“那时候她总想起京市的家，想起母亲炖的鸡汤要放三枚红枣，想起父亲书房第三层书架藏着她爱吃的蜜饯，想起大哥从国外给她带回来的巧克力。”
“可她不敢哭，因为哭了也没用，只能咬着牙熬。”
“熬到能一个人扛着半袋红薯从山上走下来，熬到能把粗糙的杂粮面做成馒头，熬到知青点再也没人当面说她是娇小姐。”
宋幼宁说着，偏头冲赵成渝笑了下。
“你看，我们都有过难的时候，没有谁的日子是一直顺顺当当的。”
赵成渝的喉结动了动，从她零碎的叙述里，不难猜出宋家出了天大的事。
否则不会连夜把一个养尊处优的姑娘送到千里之外的乡下。
“你家里是被……？”
宋幼宁读懂了他没说完的话，点了点头，““我父母和大哥都去了农场，你最好想清楚，要不要在这个时候和我们家扯上关系。”
“你把我当什么了？”
赵成渝猛地抬眼，眼底翻涌着怒意，更多的却是委屈。
宋幼宁没回答他，反而说：“我跟你说说我二哥吧。”
赵成渝有些怔愣，才想起她刚才说了这么多，却始终没提到她的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