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中午,从医院出来的路,江揽月脚下发飘。
阳光亮得刺眼,车流人声都隔着一层毛玻璃。
江寒星紧紧挽着她,手里还捏着刚取的心理评估单。
诊断结论清晰得刺眼:
严重创伤后应激障碍,伴随孕期剧烈情绪波动,需绝对静养,避免一切刺激。
江揽月目光扫过那行字,像在看别人的病历。
她眼下需要的不是静养,是答案,是了结。
“姐,”江寒星的声音小心翼翼,带着哄劝。
“医生说了,你和宝宝都需要休息。我们回家,好不好?”
回家。
那个装满回忆、如今却已空无一人的“家”。
江揽月麻木地点了点头。
半小时后,锦绣山河18栋。
电梯上行,数字跳动。
她靠向厢壁,闭上眼,连日的精神耗竭让眼前有些发晕。
指尖轻触门锁,识别成功的短促蜂鸣后,门开了。
没有预想中的清冷死寂。
相反,一股熟悉的饭菜香气,混合着家常的温暖,扑面而来,驱散了走廊的阴凉。
“老婆,回来啦?累了吧!快去洗手,马上开饭!”
陆行舟带着笑意的声音,从餐厅方向传来。
江揽月浑身一颤,循声望去,目光急切地投向餐厅。
她看见他穿着那件灰色的家居服,腰间系着她挑的深蓝色围裙,正从餐厅走出来。
迎上她目光的,是她最爱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他自然地弯下腰,从鞋柜里拿出属于她的情侣款拖鞋,摆在她脚边。
“姐!你站门口发什么呆呀!”江寒星从餐厅探出头,声音带着雀跃,
“姐夫今天超常发挥!快过来,我要饿扁啦!”
江揽月愣愣地,目光从丈夫含笑的眼,移到妹妹鼓起的腮帮,再闻到诱人的饭菜香。
一切都是那么真实,那么……正常。
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股失而复得的暖流轰然决堤,将她淹没。
连日来冰封的情绪登时融化,她几乎是哽咽着,连忙应道:
“好,我……”
话音未落。
“哗啦——”
一声极轻微的、类似玻璃碎裂的幻听。
眼前的一切,丈夫的身影、饭菜的香气、妹妹的呼唤——
像被一只无形巨手猛然抹去的沙画,骤然消散得无影无踪。
视线重新聚焦,只剩客厅中央那盏冰冷的吊灯,在中午的光线里显得多余而苍白。
室内空旷,家具覆着薄灰,空气里只有尘埃的味道,没有一丝烟火气。
江揽月脸上那抹尚未绽开的笑容,彻底僵死。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像一尊陡然失去所有色彩的石膏像。
跟在她身后的江寒星,瞥见姐姐血色尽褪的脸和空洞的眼神,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姐!你又……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我们回医院!”
江揽月置若罔闻。
她极其缓慢脱下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步步挪向主卧。
她径直蜷缩到床上,将一个扣放的相框死死搂进怀里。
相框里面是她和陆行舟的婚纱照。
照片里,他看着她,她看着他,两人都在笑,仿佛能那样笑到地老天荒。
冰冷的玻璃贴着小腹,那里正孕育着一个崭新的生命。
这个认知,与怀中相片上男人永恒定格的温柔笑脸,形成了最残酷的讽刺。
细微的、被死死压抑的啜泣声从她咬紧的牙关里漏了出来。
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
江寒星跟到床边,手足无措,眼泪也跟着滚落:
“姐,你别这样……医生说了你不能激动,你想哭就哭出来,求你别憋着……”
江揽月摇了摇头,泪水迅速洇湿了相框背板。
江寒星急得不行,忽然想起什么:
“是不是……是不是宝宝闹你了?你六周了,前期是会难受的……”
“姐,你为了宝宝也得保重自己啊……”
她一边胡乱抹着眼泪,
“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或者我们回医院?你说句话啊!”
“宝宝……”江揽月终于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妹妹。
她的目光恍若越过妹妹,看向虚空中那个永远消失了的、系着围裙的身影,
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几乎碎裂,
“他做的饭……我再也吃不到了。”
语声一滞,更深的绝望扼住喉咙。
默然良久,直到泪水滑过嘴角的咸涩刺醒了感官,她才用尽气力,挤出后半句:
“而我……甚至不能告诉他,我们有了宝宝。”
这句话,抽干了她所有伪装的气力。
她再也无法维持任何坚强的假象,抱着那冰冷的、再无回应的相片,失声痛哭。
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相框,也浸湿了衣衫下尚且平坦的小腹。
“老公……我好想你……”她哭得蜷缩起来,像一个被遗弃在无边黑夜里的孩子,
“你回来……求你……看看我们的孩子……”
哭声在空旷冰冷的房间里回荡,窗外是明媚却照不进心底的阳光。
江寒星坐在床边,紧紧抱住颤抖的姐姐,也跟着泣不成声。
这个曾经充满欢笑的“家”,只剩下绝望的悲鸣。
两人哭声转为绵长而无力的低泣时,门铃就像一道催命符,尖锐地撕破了室内的凝滞压抑。
江寒星几乎是弹了起来:
“我去看看!”
她匆匆冲出主卧,跑到玄关的可视门禁前一看,脸色瞬间变得复杂。
愣了两秒,她慌忙又跑回主卧门口,声音压得很低,却掩不住慌乱:
“姐……是爸妈,还有阳阳。”
江揽月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她轻轻放下怀中冰冷的相框,然后撑着身体,从床上下来。
对上妹妹同样红肿的眼睛,她哑声道:“……擦把脸。”
两人深吸一口气,抹去脸上的泪痕,试图恢复一些往日的镇定。
但通红的眼眶、鼻尖,以及眉宇间无法掩饰的破碎感,让她们看起来像强撑着的瓷娃娃。
她们一前一后走向玄关。
门一打开,一个小小的身影就像颗炮弹一样冲了进来,直接抱住了江揽月的大腿。
“姐姐!”十岁的江朝阳仰着圆乎乎的小脸,眼睛亮晶晶的,
“你想不想我!我给你带了乐高!”
孩子天真无邪的热情,像一道微光,短暂地驱散了些许阴霾。
江揽月心中一软,蹲下身摸了摸弟弟的头,声音沙哑:
“想,姐姐很想阳阳。”
然而,这点温情顷刻间就被紧随其后的低气压冲散了。
司晴一身质地精良的夏装,却裹不住满脸长途跋涉的疲惫。
那张与江揽月有五六分相似的脸上,即使年过五十,美丽依旧极具攻击性。
可此刻,往日的矜贵雍容被荡然无存,只剩下无法抑制的焦虑与怒火。
她的目光一触到姐妹俩通红的、明显哭过的眼睛和鼻尖,心便猛地一沉,随即颤栗起来。
“你们……这是哭了多久啊?”
她声音里的怒火,像是被针尖刺破,霎时泄去,只剩尖锐的心疼和更深的恐惧,
“小月,小星,到底出什么事了?啊?”
“妈,我们……”江寒星下意识地开口,想挡在姐姐前面解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