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春宴,总带着一股子刻意的暖意。司马昭的府邸里,丝竹声顺着穿堂风飘到阶下,与廊檐下的铜铃相和,倒有几分蜀地茶楼的热闹。刘禅端着酒杯,看着舞姬们旋起的衣袖,忽然笑出了声——那衣袖上绣的芙蓉花,针脚粗劣得像成都街头货郎卖的劣等品。
“安乐公觉得这舞如何?”司马昭放下酒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晃出细碎的光。他的目光落在刘禅微醺的脸上,带着几分探究,几分审视。
刘禅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嘴角流到衣襟上,他也不在意。“好,好得很!”他拍着桌子,声音发飘,“比成都宫里的舞好看多了,热闹!”
座下的蜀汉旧臣们纷纷低下头,有人用袖子挡着脸,肩膀微微发抖。只有郤正站在角落里,望着刘禅鬓角的白发,忽然想起建兴年间,那个在诸葛亮膝下读《出师表》的少年太子,那时他的眼睛里,还有着与年龄不符的郑重。
一、衣冠南渡:从成都到洛阳的残臣影
刘禅抵达洛阳的那天,是咸熙元年的正月。马车驶进洛阳城门时,他掀起车帘,看着街道两旁的槐树,忽然问身边的黄皓:“这树,怎么比成都的粗?”
黄皓谄媚地笑:“陛下,洛阳是大魏的都城,自然比成都繁华。”
可刘禅没看到,街道尽头的巷子里,站着十几个穿着旧朝衣冠的人。他们是先一步被迁到洛阳的蜀汉旧臣,有曾官至司徒的许靖之子许游,有姜维的部将廖化,还有被黄皓排挤的尚书令樊建。他们看着刘禅的马车驶过,有人哭出声,有人对着车影深深一揖,像是在与那个逝去的时代告别。
司马昭给刘禅的待遇,算得上“优厚”:封了“安乐公”,赐了府邸,还有一百多名奴婢。可这份优厚,像一层薄薄的糖衣,裹着化不开的苦涩。府邸的门楣上,挂着“安乐第”的匾额,字是司马昭亲笔写的,笔锋锐利,像在时时刻刻提醒着这里的人:你们是寄人篱下的亡国奴。
最先受不了的是廖化。这位跟着诸葛亮北伐过五次的老将,在洛阳住了不到三个月,就病倒了。弥留之际,他拉着樊建的手,说:“我这辈子,打了无数仗,没怕过死。可现在死在洛阳,连块埋骨的地方都没有……”
樊建别过头,泪水砸在廖化枯瘦的手上。他想起成都的武侯祠,那里的松柏郁郁葱葱,每年清明,百姓都会去祭拜。可在洛阳,他们这些亡国臣,连怀念故国的资格都没有。
郤正是少数还能在刘禅面前说上话的旧臣。他看着刘禅整日饮酒作乐,有时会忍不住劝谏:“陛下,司马昭表面优待,实则监视。您当收敛言行,免得遭人猜忌。”
刘禅却瞪起眼睛:“郤正你啰嗦什么!我在成都时,你们就天天劝我这不能做那不能做,现在到了洛阳,还不让我快活几天?”
他挥挥手,让舞姬们再跳一曲。丝竹声再次响起,盖过了郤正到了嘴边的叹息。郤正知道,刘禅不是真的糊涂,他只是选择了用糊涂来保命。可这份保命的代价,是把蜀汉四十二年的基业,都喝进了酒杯里。
二、故臣泣血:宴席上的刀光与泪痕
司马昭的春宴,本就是场鸿门宴。
酒过三巡,司马昭忽然问:“安乐公,颇思蜀否?”
满座的丝竹声瞬间停了,连舞姬们都停下了脚步,低着头不敢说话。蜀汉旧臣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看着刘禅,大气都不敢出。
刘禅却像是没听出话里的陷阱,傻笑着摆手:“此间乐,不思蜀。”
“哄”的一声,魏国的大臣们都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司马昭也笑了,端起酒杯,却没喝,只是看着刘禅,眼神里多了几分了然。
郤正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他悄悄走到刘禅身后,低声说:“陛下,若下次司马昭再问,您当泣涕曰:‘先人坟墓远在岷蜀,乃心西悲,无日不思。’”
刘禅愣了愣,随即点头:“哦,记住了。”
没过几天,司马昭果然又设宴,席间再次问起:“安乐公,还想蜀地吗?”
刘禅赶紧照着郤正教的话说了一遍,可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更别说“泣涕”了。
司马昭挑了挑眉,笑道:“这话怎么像郤正说的?”
刘禅脸色一白,随即又笑了:“是啊,是郤正教我的!”
魏国大臣们的笑声更大了,这次的笑声里,连伪装的客气都没了。郤正站在角落里,看着刘禅被众人嘲笑,忽然觉得那笑声像刀子,一刀刀割在蜀汉旧臣的心上。他想起诸葛亮在《出师表》里写的“陛下亦宜自谋”,可眼前的陛下,谋的不是复国,而是如何在别人的嘲笑里活下去。
宴席散后,樊建拉着郤正的手,在洛阳的街灯下走了很久。“你说,陛下是真傻,还是假傻?”樊建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郤正望着远处司马昭府邸的灯火,那灯火亮得刺眼。“傻不傻,又有什么两样?”他叹了口气,“成都已经丢了,就算陛下哭着说‘思蜀’,又能怎么样?倒不如这样,至少能保咱们这些人一条命。”
可他心里清楚,刘禅的“安乐”,是用无数人的鲜血换来的。姜维的族人被诛杀时,刘禅在饮酒;罗宪战死永安时,刘禅在观舞;南中豪族被魏军压制时,刘禅在大笑。这些事,他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但他选择了“不知道”。
三、杯中月:醉眼里的故国残影
刘禅不是没有梦见过成都。
在洛阳的寒夜里,他常常会梦到锦官城的春天,武侯祠的松柏,还有后宫里那棵他亲手栽的桃树。梦里的他,还是那个穿着龙袍的皇帝,诸葛亮站在阶下,奏报北伐的捷报,姜维在殿外请战,连黄皓,都还只是个端茶送水的小宦官。
可每次醒来,看到的都是洛阳的灰瓦,听到的都是魏国的晨钟。他会猛地坐起来,摸着头上的玉冠,愣怔半天,然后又躺下,拉过被子蒙住头——他不敢想,一想心就疼。
有一次,他喝醉了,拉着一个老宦官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丞相总教我读《诗经》,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现在……这天下,早就不是刘家的了。”
老宦官是从成都跟着来的,听了这话,哭得老泪纵横。“陛下,要不……咱们想办法回去?”
刘禅却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回去?回哪里去?成都的宫城,怕是早就被魏兵占了;先主的陵墓,不知道有没有人照看;连我栽的那棵桃树,说不定都被砍了……”
他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不回去了,就在这儿挺好。有酒喝,有舞看,不用听大臣们啰嗦,不用想北伐的事,多好。”
可他不知道,在成都,还有人记着他。
郤正收到过一封从成都偷偷送来的信,是锦官城的老织工张婆写的。信里说,成都的蜀锦作坊又开了,织工们还在织“五星锦”,只是纹样里,多了一轮残月。张婆说:“百姓们都说,那月亮是陛下,在洛阳照着成都呢。”
郤正把信给刘禅看时,刘禅正拿着一块蜀锦把玩——那是司马昭赏赐的,说是“新织的蜀锦,比旧的好”。刘禅看了信,没说话,只是把那块蜀锦揉成一团,扔到了角落里。
“都是些废话,”他嘟囔着,“还不如给我打壶好酒。”
郤正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明白了。刘禅不是不想蜀,是不敢想。他把对故国的思念,都灌进了酒杯里,藏进了醉眼里,变成了“此间乐,不思蜀”的笑谈。就像那轮被织进蜀锦的残月,明明照望着故土,却偏要藏在纹样深处,不敢让人看清。
四、残宴:未凉的酒与未尽的路
咸熙二年的冬天,洛阳下了场大雪。刘禅的“安乐第”里,依旧摆着宴席,只是魏国的大臣来得少了,司马昭也很少再召他入宫。
他常常一个人坐在桌前,对着满桌的酒菜发呆。有一次,郤正进来时,看到他拿着一支筷子,在酒液里画着什么。走近了才发现,他画的是成都的宫城轮廓,歪歪扭扭,却依稀能看出是永安宫的样子。
“陛下,天凉了,该添件衣服了。”郤正轻声说。
刘禅抬起头,眼里带着几分茫然,像是刚从梦里醒来。“哦,添衣服……”他喃喃道,“成都的冬天,也这么冷吗?”
郤正没说话,只是拿起一件披风,披在他身上。披风是蜀锦做的,还是刘禅当皇帝时,张婆他们织的“云气纹”,只是边角已经磨破了。
刘禅摸着披风上的纹样,忽然哭了。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压抑的、抽噎的哭,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郤正啊,”他哽咽着,“我想家了……”
这是郤正第一次见刘禅哭。在成都时,就算姜维兵败的消息传来,就算黄皓弄权,他都没掉过一滴泪。可在洛阳的大雪天里,这个年近半百的亡国之君,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承认了自己的思念。
郤正的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他知道,这份思念来得太晚了,晚到蜀汉的土地上,已经插遍了曹魏的旗帜;晚到那些为蜀汉战死的人,已经化作了尘土;晚到他们这些旧臣,只能在洛阳的寒风里,守着一个“安乐公”的空名,回忆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日子。
雪越下越大,把“安乐第”的屋顶盖得严严实实,像一床厚厚的白被。宴席上的酒渐渐凉了,丝竹声早就停了,只有刘禅压抑的哭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
窗外的月光,透过雪层照进来,落在酒杯里,像一块碎掉的玉。刘禅看着杯中的月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诸葛亮带着他在成都的城楼上赏月,说:“陛下,这月亮照着蜀地,也照着中原。总有一天,汉室会像这月亮一样,重新照亮天下。”
可现在,月亮还在,汉室却没了。
他端起凉透的酒杯,对着月亮,一饮而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