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中密林的晨雾里,孟虬的孙子正用竹刀在树皮上刻着什么。雾气打湿了他的额发,顺着脸颊滑进衣领,可他浑然不觉,只是一笔一划地刻着,刻出的纹路歪歪扭扭,却依稀能认出是个“汉”字。
“阿蛮,又在乱刻!”祖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嗔怪,几分担忧。她手里挎着竹篮,里面装着刚采的野果,篮沿还挂着半块褪色的蜀锦——那是当年诸葛亮赏赐给孟获的“归义锦”,如今只剩巴掌大的碎片。
阿蛮回过头,黝黑的脸上沾着树汁。“奶奶,阿爹说,刻这个字,祖先就不会忘了我们是谁。”
祖母的手猛地一颤,野果滚落在地。她想起三十年前,蜀军的旗帜上就绣着这个字,那时的南中,汉人与部族同吃一锅饭,蜀锦的纹样里织着彼此的图腾。可现在,这个字成了密林里的秘密,只能刻在无人看见的树皮上。
一、青衿断带:太学残生的经书与炊烟
成都太学的断墙下,谯周的学生陈寿正用布巾擦拭着一卷《春秋》。书卷的纸页已经发黄,边角被虫蛀得千疮百孔,可他依旧擦得仔细,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城破那天,太学的藏书被魏兵当柴烧了大半,剩下的被争抢、踩踏,散落在污泥里。陈寿是从火堆里抢出这卷《春秋》的,手指被烧伤,至今还留着疤痕。
“子长,别擦了,魏官又来催缴‘异书’了。”同窗李密抱着一堆竹简匆匆跑来,额上渗着汗。所谓“异书”,就是蜀汉留下的典籍,魏廷说要“统一文籍”,实则是想抹去蜀汉的痕迹。
陈寿把《春秋》塞进怀里,紧紧按住。“这是诸葛丞相批注过的,不能交。”他的声音发紧,“当年太学里,先生们说‘经史不死,文脉不绝’,难道都是骗我们的?”
李密苦笑:“文脉?现在能活下去就不错了。昨天,魏官把许博士抓去了,就因为他还在教学生读《出师表》。”
陈寿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谯周先生临终前的话:“蜀汉亡了,但读书人的骨头不能亡。”可现在,连捧着经书都成了罪过。
夜里,陈寿和几个同窗偷偷跑到太学的废墟上,挖了个深坑,把藏起来的典籍埋进去。月光透过断墙照下来,照亮他们年轻却凝重的脸。
“我们立个誓吧,”陈寿举起一块刻着“汉”字的残碑,“就算有一天,没人记得蜀汉,我们也要把这些书传下去。”
“我誓!”“我誓!”
誓言在寂静的废墟上回荡,惊起几只飞鸟。他们不知道,这些被埋在地下的典籍,会在几十年后被重新挖出,成为陈寿撰写《三国志》的根基。而那些在月光下立誓的少年,后来有的成了晋朝的史官,有的归隐山林,却都在心底藏着一块太学的断碑。
二、桑麻故衣:田埂上的蜀语与犁痕
绵竹的田埂上,老农王二牛正用诸葛亮发明的“诸葛犁”耕地。铁犁划过泥土的声音,在初春的田野里格外清晰。他的儿子跟在后面撒种,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唱的是蜀地的方言。
“娃子,别唱了!”王二牛喝止道,警惕地望向远处的村落。魏廷下了令,要“推广官话”,不准说蜀语,违者要罚徭役。
儿子噘着嘴:“阿爹,为啥不能说?这歌是你教我的,说的是诸葛丞相教我们种地的事。”
王二牛的手顿了顿。他想起年轻时,诸葛亮亲自到绵竹教农人种水稻,手把手教他们用新犁,说“好田能养兵,也能养民”。那时的田埂上,到处是说蜀语的农人,笑声能传到天边。
可现在,蜀语成了“蛮音”,诸葛犁被说成“伪器”。上个月,邻村的李老汉就因为坚持用诸葛犁,被魏官没收了农具,还被打了三十大板。
“唱吧,小声点。”王二牛叹了口气,把犁头插进更深的土里。铁犁与石头相撞,迸出细碎的火星,像极了当年蜀军过境时的火把。
傍晚回家,王二牛看到妻子在缝补一件旧衣。那是件蜀军的战袍,是他弟弟战死时留下的,上面还沾着沓中的泥土。妻子把战袍改做成了儿子的夹袄,针脚细密,像是在绣一件蜀锦。
“留着这个,万一被魏兵看到……”王二牛想说什么,却被妻子打断。
“看到又怎样?”妻子的眼圈红了,“这衣料里有咱蜀人的血,就算改成夹袄,也不能忘了。”
儿子穿上夹袄,蹦蹦跳跳地出去玩耍,衣角露出一小块暗红色的布,像朵倔强的花。王二牛看着儿子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些被禁止的蜀语,被没收的农具,被改写的历史,终究锁不住田埂上的犁痕,锁不住母亲缝进衣里的牵挂。
三、江湖孤舟:商旅行囊里的锦缎与乡愁
东吴的建业码头,蜀商张诚正清点着行囊。行囊最底层,压着一匹残破的“五星锦”,是他从成都带出来的。如今,蜀锦成了魏廷的“专卖品”,私下交易要杀头,可他还是冒险带了出来。
“张兄,还带这东西?不要命了?”同行的吴商拍着他的肩膀,一脸不解。
张诚抚摸着锦缎上的星辰纹样,轻声道:“这不是普通的锦,是念想。”
他想起锦官城的织机声,想起张婆织锦时专注的脸,想起城破那天,散落一地的蜀锦像破碎的云霞。他带着这匹残锦,从成都到南中,从南中到东吴,每到一处,都要拿出来看看,仿佛这样就能离故土近一点。
夜里,他在客栈里铺开残锦,就着油灯的光,用针线一点点修补。吴商路过,看到他笨拙的样子,忍不住笑:“补这破锦干啥?吴地的锦比这好多了。”
张诚没抬头:“你们不懂。这锦里有成都的水,南中的山,还有……蜀汉的魂。”
他补到天亮,锦缎上的星辰依旧残缺,却多了几缕吴地的丝线。他把锦缎重新叠好,放进行囊,心里忽然安定了——或许,蜀汉的痕迹,不必刻在石碑上,不必写在典籍里,只要有人还在牵挂,还在修补那匹残锦,它就永远活着。
几天后,张诚在市集上,看到一个蜀地来的逃荒妇人,正抱着孩子哭。他走过去,把身上的钱全给了她,还把那匹残锦撕了一块,塞到她手里。
“拿着吧,”他说,“看到这锦,就知道还有人记着咱们蜀地。”
妇人接过锦缎,认出上面的纹样,突然哭出声:“这是……锦官城的锦啊!”
哭声惊动了周围的人,不少蜀地来的商旅围过来,看着那块残锦,眼眶都红了。有人唱起了蜀地的歌谣,有人说起了成都的街巷,码头的角落里,仿佛突然成了蜀地的集市。
张诚站在人群中,听着熟悉的乡音,忽然觉得,所谓遗民,不是守着一座空城,而是把故土的碎片,揣在怀里,带到天涯海角,让它在异乡的风里,开出新的花。
四、残碑夕阳:异乡的寒食与故国的月亮
洛阳城外的邙山上,有一座不起眼的坟茔。坟前没有石碑,只有一块从成都带来的青石板,上面用蜀语刻着“汉民某氏之墓”。
每逢寒食节,总会有个老妇人来扫墓。她是刘禅的宫人,蜀汉亡后流落到洛阳,靠缝补为生。她带来的祭品很简单:一碗糙米饭,一碟腌菜,都是诸葛亮当年常吃的;还有一束蜀地的艾草,是她托南中商人捎来的。
“陛下在那边,怕是早就忘了这些了。”她坐在坟前,对着青石板絮絮叨叨,“可我们不能忘啊。当年丞相说,‘亲贤臣,远小人’,我们记了一辈子;当年先主说,‘勿以恶小而为之’,我们也记了一辈子。”
风吹过邙山,带来远处的钟声。老妇人把艾草插在坟头,又从怀里掏出半块蜀锦,盖在青石板上。锦缎上的云气纹,在夕阳下泛着微光。
“你看,这锦还在,蜀地的艾草还香,咱们的念想,就还在。”
夕阳西下,把老妇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与青石板上的“汉”字重叠在一起。山脚下,魏国的官驿里,传来了饮酒作乐的声音;远处的洛阳城,魏廷的旗帜在晚风中飘扬。可在这邙山的角落里,有一块无名的青石板,在夕阳下,守着一个王朝最后的体温。
那些散落人间的遗民,像一颗颗被风吹走的种子。有的落在田埂,把诸葛犁的痕迹刻进泥土;有的落在书斋,把《出师表》的字句藏进心底;有的落在江湖,把蜀锦的纹样缝进乡愁。他们或许没能复国,没能留住那面“汉”字旗,却把蜀汉的骨气、文脉、烟火气,悄悄种进了时光的土壤里。
很多年后,有人在南中的树皮上发现了模糊的“汉”字,在绵竹的田埂上看到了古老的诸葛犁,在《三国志》的字里行间读到了那个王朝的挣扎与坚守。
那时他们才明白,有些东西,比江山更难磨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