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工地上的灯笼还没收。
齐云深站在渠槽边，手里还拿着昨晚那本施工日志。他正低头翻页，忽然听见李慕白从远处跑来，脚步急，声音压得低：“出事了。”
齐云深抬头。
李慕白喘着气，手里捏着一团泥：“刚运来的黏土，不对劲。”
两人快步走到材料堆前。几辆牛车停在路边，车板上堆着黄褐色的土块，表面坑洼，夹着碎石和发黑的草根。几个工匠围在那里，脸色难看。
“这哪是黏土？”老赵蹲在地上，抓了一把往掌心搓，“一碰就散，夯三层都撑不住一场雨。”
齐云深没说话，弯腰捡起一块，指尖轻轻碾开。土粒松散，毫无黏性，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他抬头问押车的小吏：“这批货是从东丘窑口来的？”
小吏点头：“官府签的单子，印信齐全。”
“路线呢？”
“走南门进城，绕了西市，说是城北修路封道。”
齐云深眼神一沉。昨天他查过城防布告，北街根本没有施工安排。
他转身走向第一辆车，仔细查看车轮下的压痕。泥土湿润，车辙清晰。他蹲下身，用手指比了比轮宽，又摸了摸车轴附近的泥点。
这轨迹……他脑子里闪过前天傍晚在城南见过的一支商队。当时他还多看了两眼，因为那车队的车轴包铁方式很特别，是江南一带常用的加固法。
而那家商号，叫恒通建材行。
“去把签收单拿来。”齐云深说。
李慕白很快带回三张纸。齐云深一张张摊开看。印信是真的，但签收时间有问题——第二批货写着“辰时三刻到”，可现在才卯时五分。
他冷笑一声：“货还没到，单子先写了？”
旁边一个学子小声问：“会不会是笔误？”
“不是笔误。”齐云深指着其中一张单子角落的编号，“你看这个‘乙七’标记，和第一批不一样。他们用了不同批次的账册，想掩盖调包痕迹。”
他把单子递回给李慕白：“派人盯住恒通，查他们最近有没有接官府以外的订单。”
话音未落，又有工人喊起来。
“麻筋也不对！”
齐云深走过去，接过一把刚卸下来的麻筋。原本应该柔韧结实的纤维，现在又短又脆，轻轻一扯就断。
“这种料只能当柴烧。”老赵气得直拍大腿，“拿这玩意夯堤？水一冲全散架！”
更糟的还在后面。下午原定送达的砂石和石灰浆，迟迟不见影子。
负责联络的学子来回跑了三趟衙门，回来摇头：“那边说西山料场昨夜暴雨，山路塌了，运不出来。”
齐云深皱眉。他记得今早看过天气记录，昨夜晴，风三级，无降水。
他立刻让两个学生换上普通短打衣裳，装成采买小吏，去恒通建材行探情况。
等到了傍晚，两人回来了，脸色不太好看。
“仓库满了。”其中一个说，“全是砂石和石灰，堆得冒尖。但他们说这批货优先供给京营修缮工程，不对外发。”
“京营调令呢？”
“给了我们一份文书。”另一人掏出一张纸，“用印模糊，而且批文编号是上个月的。新批文早就换字号了。”
齐云深接过一看，果然。印章边缘不齐，像是拓印多次后的复制品。更关键的是，这份调令没有存档编号，不符合户部流程。
他把纸放下，心里已经明白——这不是疏忽，是故意卡脖子。
但他还需要证据，能证明这一切背后有人指使。
回到工棚，他打开随身竹箱，取出那把改装过的“量天尺”。这东西原本是测距仪，现在被他改成了简易密度检测工具。
他取了三份黏土样本：一份是昨日合格的东丘土，一份是今天运来的劣质土，还有一份是从废弃坑塘挖来的私采土。
一一测试后，结果出来了。劣质土的密度和含水量，跟私采土几乎一致。
“根本不是官窑出来的。”他低声说。
李慕白站在旁边，听得心惊：“你是说，他们用便宜土冒充官供？”
“不止。”齐云深翻开账册副本，那是之前从香料铺子偷抄来的记录，“我昨天核对支出项，发现恒通建材行三天前往‘裴府管家’名下的钱庄交了一笔钱。”
他指着一行小字：“三百两，标注‘特案免检通行’。”
李慕白瞪大眼：“免检？这不合规矩啊！正常采买都得过验料司，怎么能让一家商号直接走裴府后门？”
“所以他们不怕查。”齐云深合上账册，“材料不合格没关系，因为他们有‘免检’特权。拖延供货也没事，反正借口随便编一个就行。”
棚外天色渐暗，风吹得油布哗啦响。
齐云深坐在灯下，面前摊着几张票据、一张手绘路线图，还有那本施工日志。他拿起笔，在“恒通建材行”下面画了一横，又在旁边写下“裴府”二字，圈了起来。
李慕白看着他：“接下来怎么办？上报？”
齐云深没答，只是盯着那两个字。
他知道，这一笔勾连，还不足以掀翻对方。没有直接命令，没有签字画押，只有间接交易和异常流程。贸然声张，只会被反咬一口，说他诬陷重臣。
但他也清楚，这是冲着他来的。
修渠是为了百姓，可有人不想让百姓有水喝。有人想让他倒在这条渠上，让他刚燃起的希望，烂在泥里。
他抬手吹灭了半截蜡烛。
火光晃了一下，熄了。
工棚里只剩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照着他半边脸。
他重新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名字：恒通掌柜，周德福。
然后在下面补了一句：明日午时前，查清其常去酒楼、账房位置、家中人口。
李慕白看他动笔，轻声问：“你要动手了？”
齐云深放下笔，抬头看向窗外。
夜色沉沉，工地安静下来，只有守夜人偶尔走过的声音。
他说：“他们想拖慢我们。”
顿了顿，声音低下去。
“我就偏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