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四年的冬日,洛阳城落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细雪。雪粒子不大,纷纷扬扬地洒在宫城的琉璃瓦上,很快便消融无踪,只留下湿润的痕迹,仿佛预示着这一年也将平静地滑向尾声。
然而,在丞相府与政事堂内,却涌动着一股与这岁末宁静气氛不甚相符的思辨热潮。这股思潮的源头,并非来自北疆的军情或南方的海贸,而是源于帝国最根本的基石之一——《武始律》。
自武始元年袁术下令编修、并于武始三年颁行天下以来,《武始律》已施行近二十年。这部法典总结了汉末法制崩坏的教训,参酌前代律令,结合新朝实际,以“简明、公正、重民生”为原则,对乱世后的社会秩序恢复与生产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其核心精神如“永不加赋”(虽非律条,但以诏令形式具有法律效力)、“重农抑商有所松动”、“科举取士制度化”等,已深深融入仲朝的肌体。
然而,二十年过去,帝国早已非复当年百废待兴之状。在景和帝袁耀与丞相周瑜的治理下,社会生产力持续发展,工商业愈发繁荣(尤其是海贸与丝路贸易),新兴的科举士子阶层逐渐在朝堂和地方占据要津,土地兼并、劳役摊派、商贸纠纷、边民管理等方面也涌现出许多《武始律》未曾详细规定或已显滞后的新情况、新问题。
这一年多来,刑部、大理寺以及各地州郡长官的奏报中,涉及律法适用疑难、请求“比附”或解释的案例明显增多。一些年轻气盛、锐意进取的官员,尤其是景和初年科举入仕的新锐,开始在私下或经筵讨论中,委婉提出“律法当随世变”、“《武始律》或有可商榷增补之处”的看法。
这股思潮,最终汇聚到了景和帝袁耀的案头。这一日,他召来了丞相周瑜、太师张昭,以及新任刑部尚书(一位以明法着称的景和元年进士)和御史中丞,专门商议此事。
御书房内炭火温暖,却抵不过几位重臣言辞间的热度。
年轻的新任刑部尚书首先慷慨陈词:“陛下,《武始律》乃太上皇于开国之初所定,奠基之功,万世不移。然法者,因时而制,因事而作。今我景和朝,四海升平,工商繁盛,文教昌明,远非武始初年可比。旧律之中,如田宅交易细则、商税征管、专利保护(如新式织机、瓷器技艺)、边民户籍管理等,或语焉不详,或与现今情势颇有扞格。各地司法官吏或拘泥旧文,或自行其是,长此以往,恐损律法威严,亦碍新政推行。臣以为,当趁此盛世,集天下明法之士,于《武始律》基础上,编纂一部更完备、更契合时宜的《景和律》,以垂范后世,永固国本!”
御史中丞也附和道:“尚书所言,切中时弊。近年来,御史台察访地方,亦多见因律无明文或旧律不合时宜而引发的诉讼积滞、官吏裁断不一之现象。律法不明,则吏易为奸,民易生怨。修律以明法度,确有必要。”
太师张昭抚须沉吟,他主管礼教,对律法亦有关注:“修律事关重大,关乎百姓切身,关乎吏治清明,更关乎国家长治久安。老臣以为,若确有必要,自当慎重进行。然须秉持太上皇当年‘简明公正’之精神,不可过于繁苛,反失其本。且需广征博议,尤其要听取地方亲民官吏及宿儒耆老之见。”
众人的目光最终都投向丞相周瑜和御座上的皇帝。
周瑜神色沉静,他既掌行政,又曾统军,深知律法乃秩序之基,亦明变革之险。他缓缓道:“修律之议,有其道理。然律法乃国之重器,牵一发而动全身。修订之间,需考虑者众:如何既顺应时势,又不动摇《武始律》之根本精神?如何平衡各地差异、新旧利益?修订之后,如何让天下官吏迅速熟悉并准确执行?此非一朝一夕之功,更需虑及可能引起的震动与争议。”
他看向袁耀:“陛下,此事关乎国本,宜缓不宜急。臣建议,可先由刑部牵头,大理寺、御史台及地方精通律法之员参与,广泛搜集近年来律法适用中之疑难案例、各地变通做法及争议所在,汇编成册,详加分析。同时,可令翰林院及太学明法科,就此展开研讨。待情况明晰、争议焦点厘清、朝野共识初步形成之后,再议是否修律、如何修律不迟。”
袁耀仔细听着众人的意见,心中亦是思虑万千。他登基以来,颇想有一番作为,留下属于自己的“景和之治”烙印。修订一部《景和律》,无疑是名垂青史的煌煌功业,极具诱惑力。刑部尚书的提议让他心动,张昭的稳重和周瑜的谨慎也让他警醒。他知道,这件事,或许应该听听那个制定了《武始律》的人的意见。
数日后,那份关于修律之议的详细奏对记录,连同刑部整理的部分疑难案例摘要,被密封在紫檀木匣中,照例送到了华林苑。
冬日的华林苑,湖面结了一层薄冰,花木凋零,显得格外清寂。袁术正披着厚裘,在暖阁中临摹一幅前朝的雪景图。看到那个熟悉的木匣,他示意总管放下。
待暖阁中只剩下他一人,他才缓缓打开木匣,取出里面的文书,就着明亮的窗光,一页页仔细阅读。他的目光在“编纂《景和律》”、“因时而制”、“律法不明则吏易为奸”等字句上停留片刻,脸上并无太多表情,只是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敲击。
他看得很慢,尤其是那些疑难案例摘要。有涉及新兴海商与内地坐贾的货物纠纷;有关于新式水车专利被仿冒的诉讼;有边郡胡汉杂居地田产界至的争议;也有因“永不加赋”承诺下,地方巧立名目征收“杂费”引发的民告官案件……
看完所有,他沉默良久。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碎的雪粒,沙沙地打在窗纸上。
最终,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提笔在便签上写下具体评语。而是铺开一张稍大的素笺,沉思片刻,用他那依旧沉稳有力的笔触,写下了一段话:
“律法者,国之秤尺,民之准绳。武始定律,意在拨乱反正,予民休息,其核心在‘简’、‘公’、‘稳’。今闻有修律之议,盖因时移世易,新事迭出。此乃盛世常有之思。”
“然,律法之变,非同器物之改。牵涉亿万生民之利害,关乎千百官吏之执行。一动而百摇。旧律虽有未周,然行之廿载,官民渐习,秩序赖以存焉。若骤然大变,恐法令纷更,吏民不知所从,反生混乱,予奸猾者可乘之隙。”
“愚意:可令有司广集近岁疑难案例,明察得失,详加辨析。凡旧律可涵盖解释者,宜发布权威‘律疏’或‘判例’,统一尺度,使天下遵循。凡旧律确难涵盖之全新事物,可先以‘敕令’、‘章程’等形式暂行规定,观其效,察其弊。待试行成熟,争议平息,后世积累充足,再由贤君明臣,水到渠成,完成律典之更新换代。”
“治国如烹小鲜,律法尤甚。火候未到,翻动过频,则鲜味尽失矣。望慎之,缓之,稳之。父字。”
写罢,他吹干墨迹,将其装入信封,封好。想了想,又取过一张小些的便签,写下四个字:“集案,察失,试行,待时。” 然后将便签贴在信封上。
他唤来总管,吩咐道:“将这个,原样送回给皇帝。其他的,不必多说。”
总管领命而去。
袁术重新走到窗边,望着苑中萧索的冬景。修律……耀儿有这份进取心是好的。但治国,尤其是修订根本大法,最忌急躁冒进,更忌为了彰显个人功业而轻动国本。《武始律》或许不完美,但它是那个特定时代的产物,也基本适应了那个时代的需求。现在需要的是补充和完善,是统一的司法解释和灵活的行政规定,而不是推倒重来或大动干戈的“编纂”。
他相信,儿子看到这封信,会明白他的意思。有些事,做得太快,反而容易留下隐患。把基础打牢,把问题看清楚,把试行方案做好,把共识凝聚起来,把执行的官吏培训好……这些默默无闻的工作,远比急于颁布一部名义上崭新的法典更重要,也更见功力。
皇宫,御书房。
袁耀收到父亲这封不同于以往简短便签的回信,仔细读了好几遍。尤其是“集案,察失,试行,待时”那四个字,以及“治国如烹小鲜,律法尤甚”的比喻,让他发热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
他召集周瑜、张昭等人,再次商议。这一次,他明确了方向:暂缓“编纂《景和律》”的宏大计划。改为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联合,系统搜集、整理、分析近年全国疑难案件及律法适用争议,编纂《景和律例汇编》及《律疏答疑》。同时,对于确实需要规范的新领域,由相关部曹拟定具体“章程”或“条例”,报政事堂核准后,先行在局部地区或特定范围试行,观察效果,逐步完善。
“太上皇教诲的是。”袁耀对众臣道,“律法之变,当以稳为主,以察为先。我等当前要务,是厘清问题,统一认识,完善细则,而非急于求成,另起炉灶。待积累充足,时机成熟,《景和律》之事,自有水到渠成之日。”
周瑜、张昭等人闻言,皆是心悦诚服。这个转向,既回应了现实需求,又避免了可能引发的巨大争议和动荡,更为稳妥扎实。
消息传出,那些激进呼吁立即修律的年轻官员略有失望,但更多务实的老成之臣则深感欣慰。皇帝能听取太上皇的稳健建议,不被“青史留名”的冲动所左右,这本身就是一个成熟政治家的表现。
华林苑中,袁术得知儿子的最终决策,只是淡淡一笑,对总管道:“今年的梅花,似乎比往年开得晚些。也好,晚些开,或许花期更长,香气更醇。”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在关键处,为帝国这艘大船,轻轻地、却又坚定地,把稳了舵。而儿子,也再一次证明了他的成长与明智。这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