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四年春,洛阳帝国大学(太学)的杏园里,一场不同寻常的辩论正在进行。
杏花刚谢,嫩绿的叶片在春风中舒展。园中石亭里,十几个太学博士和学子围坐,中间站着一个三十出头、面容清癯的年轻博士,正对着挂在亭柱上的一幅图讲解。
“诸位请看,这是韩尚书当年改进的水车图纸。”年轻博士指着图上复杂的齿轮结构,“诸位可知,为何这样的设计能比旧式水车多提三成水?”
亭中一片沉默。这些都是饱读经书的博士,论起《诗》《书》《礼》《易》,可以滔滔不绝说上三天三夜,可面对这工匠图纸,却都有些茫然。
年轻博士姓韩,名衍,字伯通,是已故工部尚书韩暨的侄孙。他祖父韩遂当年跟随韩暨参与了许多工程,父亲韩浩则在工部任职,家学渊源,对器械、水利、建筑都有研究。去年他被聘为太学博士,专门讲授“格物之学”。
“韩博士,这些工匠之事,与我等修习圣贤之道,有何关联?”一位年长的博士忍不住发问。
韩衍转过身,神情认真:“刘博士问得好。在下以为,圣贤之道在济世安民,而济世安民需通万物之理。譬如这水车,若不明齿轮传动、杠杆省力之理,如何能造出?造不出好水车,如何能灌溉更多农田?农田不丰,百姓何以为生?百姓无以为生,圣贤之道岂不成空谈?”
这番话掷地有声,亭中众人陷入了沉思。
这时,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年轻学子站起身,向韩衍行了一礼:“学生愚钝,敢问韩博士,这‘格物之学’,与儒家经典所说的‘格物致知’,可是一回事?”
发问的学子名叫诸葛瞻,是已故蜀汉丞相诸葛亮之子。诸葛亮病逝后,其子诸葛瞻被接到洛阳,在太学读书。这孩子继承了父亲的聪慧,对新鲜事物尤为好奇。
韩衍眼睛一亮:“诸葛生问到了要害。《大学》有云:‘致知在格物。’朱子注曰:‘格,至也。物,犹事也。’意思是,要获得真知,就要穷究事物之理。可千百年来,学者多将‘格物’理解为道德修养,而忽略了探究自然万物之理。”
他走到亭边,摘下一片杏叶:“譬如这片叶子,为何是绿色?为何春天发芽,秋天凋落?叶脉为何如此分布?这些若不去探究,岂不辜负了‘格物’二字?”
诸葛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那该如何探究呢?”
“问得好!”韩衍从袖中取出一卷书册,“这是在下整理的《格物初阶》,其中提出探究之法有三:一曰观察,二曰实验,三曰推演。”
他展开书册,指着一页:“譬如探究物体下落。诸位可知,轻重不同的物体,从同一高度下落,哪个先落地?”
“自然是重的先落地。”有人不假思索地回答。
韩衍笑了:“若按常理,确是如此。但在下做过实验——从太学钟楼顶,同时丢下一块石头和一片羽毛,诸位猜如何?”
“石头先落地?”
“错。”韩衍摇头,“在无风时,两者几乎同时落地。若有风,则羽毛飘摇不定,反落后了。”
亭中一片哗然。这完全颠覆了他们的常识。
“所以,”韩衍正色道,“若不亲自观察、实验,只凭臆想,往往会得出谬误。圣贤之道固然重要,但若不明自然之理,如何能治国安邦?农时、水利、工筑、医药,哪一样不靠格物之学?”
这场辩论很快在太学传开。有人赞同,认为太学不应只教经学,也应教些实用之学;有人反对,觉得工匠之术是末流,不该登大雅之堂;更多人则好奇观望。
消息传到宫中,袁耀特意召见了韩衍。
“韩博士,你在太学倡格物之学,朕有所耳闻。”袁耀在御书房接见他,态度温和,“说说你的想法。”
韩衍跪奏:“陛下,臣以为,治国如治水,既需道德教化这‘疏’的一面,也需技艺实务这‘导’的一面。如今科举有明算科,选拔算学人才;工部有将作监,汇聚能工巧匠;可太学作为天下学府之首,却只教经学,不教格物,实为缺憾。”
他顿了顿,见皇帝认真倾听,便大胆继续:“臣祖父韩暨当年常言:一器之利,可省万民之力;一法之新,可开万世之利。他改进的水车、织机、漕船,至今仍在造福百姓。可这些技艺,却无专门之学传承,往往靠师徒口耳相传,极易失传。”
袁耀点头:“你说得有理。朕这些年也深有感触——修漕渠要算土方,屯田要懂农时,开海路要知天象……都需要专门学问。你可有具体章程?”
韩衍呈上一卷奏章:“臣拟在太学增设‘格物院’,分设四科:一曰天工科,研究器械制造;二曰农政科,研究农耕水利;三曰医理科,研究医药病理;四曰数理科,研究算术天文。每科招收学子二十人,学制五年,学成后经考核,可入工部、户部、太医院、钦天监等衙门任职。”
袁耀仔细阅读奏章,越看越觉得可行。他想起父亲当年常说的话:打天下靠武将,治天下靠文臣,而兴天下要靠实学。
“准奏。”袁耀放下奏章,“不过,此事涉及太学改制,需谨慎行事。这样吧,先以你为首,在太学内设‘格物讲席’,试讲一年。若效果显着,再正式设院。”
“臣领旨!”韩衍激动地叩首。
回到太学,韩衍立刻着手准备。他在杏园旁找了间闲置的房舍,简单布置成讲堂,挂上“格物讲席”的匾额。第一堂课,只来了七八个好奇的学子,其中就有诸葛瞻。
“今日我们不讲经,不论文,只观物。”韩衍拿出一个简易的司南(指南针),放在案上,“诸位可知,这司南为何总是指向南方?”
学子们面面相觑。司南他们见过,可为什么指向南方,却从未想过。
韩衍又拿出一块磁石,靠近司南。司南的指针随着磁石移动而转动。“因为大地本身就如同一块巨大的磁石,有南北两极。司南中的磁针受这磁力影响,所以总是指向南方。”
他接着讲解磁石的特性,演示同极相斥、异极相吸的现象。学子们看得入神,有人还亲自上手试验。
“原来如此!”一个学子恍然大悟,“难怪航海要用司南定方向!”
“不只航海。”韩衍说,“行军打仗、堪舆测量,都要用到此理。明理方能致用。”
从那以后,格物讲习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韩衍讲课深入浅出,从司南讲到日晷,从杠杆讲到滑轮,从虹吸讲到气压……他不仅讲原理,还带着学子们动手制作简易仪器。
最受欢迎的是每旬一次的“实验课”。韩衍会设计一些简单的实验,让学子们亲自操作、观察、记录。
一次,他拿来两个铜盆,一个盛热水,一个盛冷水,让学子们同时将手浸入,然后迅速交换。“感觉如何?”
“热水盆觉得更冷!冷水盆觉得更热!”学子们惊讶地发现。
“这就是‘温度感知’的相对性。”韩衍解释,“我们的感觉是相对的,所以需要精确的测量——我正在设计一种‘温度计’,用水银柱的升降来标示温度高低。”
又有一次,他让学子们用凸透镜聚焦阳光,点燃纸片。“这又是何理?”
“光能生热!”
“不仅如此。”韩衍用三棱镜将阳光分解成七彩,“光由不同颜色的光组成,经过透镜时会发生折射……”
诸葛瞻在这些课上学得最投入。他不仅认真听讲,还经常课后向韩衍请教,甚至自己设计实验。有一次,他为了验证“声音传播需要介质”,特意找了一口大钟,在水中敲击,让同学们将耳朵贴近水面听。
“真的!在水里听得更清楚!”学子们兴奋地交流心得。
一年时间转眼过去。景和十五年春,袁耀再次召见韩衍。
“格物讲习这一年,成效如何?”
韩衍呈上厚厚的记录册:“陛下,这是学子们的学习记录和实验报告。一年来,格物讲席从最初的八人,增加到现在的四十六人。学子们不仅学到了知识,更重要的是学会了观察、实验、思考的方法。”
他翻开一页:“譬如这个诸葛瞻,设计了一个‘虹吸灌溉装置’,能用一根长管将低处的水引到高处,省力省时,已在太学菜园试用成功。还有这个张衡的后人张翼,改进了地动仪的灵敏度……”
袁耀仔细翻阅,越看越欣慰。这些学子中,有世家子弟,有寒门书生,有工匠后人,但都在格物讲席中找到了兴趣和方向。
“好!”他拍案道,“传朕旨意:太学正式设立格物院,韩衍任格物院祭酒,授太学博士。格物院下设四科,每年招收学子八十人。所需经费,由内库拨付。”
旨意一下,太学震动。格物院成为与经学院、史学院并列的太学三院之一,标志着史学正式登上了帝国最高学府的殿堂。
消息传到华林苑时,袁术正在和袁谦下棋。听完内侍禀报,老人放下棋子,对曾孙说:“谦儿,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袁谦想了想:“意味着朝廷更加重视实学?”
“不止。”袁术望向太学的方向,“意味着这个帝国,开始真正睁眼看世界了。经学教人怎么做人,史学教人怎么做事,而格物学教人怎么认识这个世界。三者俱全,方是完整的学问。”
他顿了顿,又说:“你皇祖父这一招,比打十场胜仗还要高明。因为他在为这个帝国培养未来一百年需要的人才。”
袁谦似懂非懂,但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时,心中却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而此时,太学格物院内,韩衍正站在新挂的匾额下,望着院内忙碌的学子们。工匠们在安装新的实验器具,学子们在整理书籍仪器,一派生机勃勃。
诸葛瞻走过来,行礼道:“祭酒,学生有个想法。能否将格物院的讲义整理刊印,让地方州学也能学习?”
韩衍眼睛一亮:“好主意!此事由你负责。”
“是!”
春风拂过杏园,吹落了最后几片花瓣。而在格物院的讲堂里,一场关于“光的本质”的辩论正激烈进行。学子们引经据典,各抒己见,虽然稚嫩,却充满了探索的热情。
这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从这一天起,帝国的精英们不仅要读圣贤书,还要观星辰、察万物、究物理。而这颗格物致知的种子,将在未来的岁月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最终改变这个古老帝国的面貌。
实学兴,则国运昌。这个道理,正在景和十五年的春天,被越来越多的人所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