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正中。
坐着一个身穿官服的壮年男子。
肩宽背厚,气势沉凝。
家主此刻,正陪坐在一旁,连腰杆都不敢挺直。
我的出现,让那位使君抬起了眼。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一滞。
那是一道怎样的目光?
锐利如刀锋,仿佛能一层层剥开我的伪装,看穿我这具幼小躯壳下的所有秘密。
这就是古代上位者的威压。
无声无息,却足以让人生不出反抗的念头。
我笨拙地躬身行礼,然后就垂手站在原地,等待问询。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他不说话,就那么盯着我,仿佛在用沉默将我凌迟。
紧张感一点点地从我的心里升起。
“把昭儿找过来。”
许久,他终于开口,发出命令。
总管应声而去。
没过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那个叫昭儿的男孩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
他看起来比刚才见面时狼狈得多。
头发乱蓬蓬的,还沾着几片枯叶。
华贵的衣衫下摆被划破了一道口子,上面还带着新鲜的泥土印记。
他的身后,一个仆人正小心翼翼地推着一架轮椅而来。
轮椅上坐着的,正是三郎君。
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衫。
衬得他那张本就美得不似凡人的脸庞愈发清冷出尘。
面色苍白。
一股病弱之气与绝世容光在他身上奇异地融合。
让他看起来像一尊易碎的琉璃美人。
“昭儿,你这是怎么了?”使君眉头一皱,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严厉。
那个叫林昭的男孩喘着气,满不在乎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没事,父亲。我刚才爬墙头想看风景,不小心掉下来了。”
爬墙?我心中一动。
他这个时候去爬墙?
恐怕,是去了我落水的那座石桥附近,想亲自查探些什么吧。
这个念头让我背后的寒毛“唰”地一下立了起来。
这个男孩,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更敏锐,更难缠。
使君的眉头皱了一下。
却没有追问。
他转过头,那道逼人的视线再次落在我身上。
“听说,你前几日落水了?”
“是。”我的声音细若蚊蚋。
完了,我心想。
今天这个阵仗,彻底证实了我之前的猜想。
恐怕他们要查的,根本不是什么丫鬟落水的小事。
而是那个被一刀贯穿了胸膛的蒙面人。
三郎君他们当初没有选择将我这个目击者一并灭口,恐怕就是算到了会有今天这个局面,需要我这个“活的证据”来圆那个谎。
我该怎么回答?我还能怎么回答?
我的小命,和三郎君,和杀死蒙面人的那个护卫,已经捆绑在了一起。
这是一条船,上了,就再也下不去。
“那你仔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平淡,却让整个客厅的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点。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能感觉到家主紧张的视线,那个贵郎君林昭好奇的视线。
以及轮椅上,三郎君那道若隐若现的视线。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逼着自己将那个二十岁的、惊慌失措的林晚压下去。
努力调动起一个八岁小丫鬟应有的恐惧和茫然。
我抬起头,怯生生地看了使君一眼,又飞快地低下。
“回……回使君……”
我开始复述那套早已烂熟于心的说辞。
“那天……三郎君让奴婢……帮他把轮椅推上桥。
那桥有点陡,奴婢……奴婢没力气了,车子……车子就往后滑。
三郎君衣服又卡住了。我们一起拔……
结果衣服拔出来了,我没站稳。
三郎君一着急,想伸手拉住我,可是……可是没抓住,手一滑,就把奴婢……推下去了。”
经过了之前林昭的逼问,有过一次演练,我的语句连贯多了。
我说完,厅堂里一片死寂。
我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我不知这番说辞在这里是否能过关。
我不敢抬头。
只能死死地盯着地面上的一块花砖。
仿佛那里能开出一朵救命的花来。
“她方才是这样说的吗?”
使君的声音转向了另一侧。
我听到林昭响亮的回答。
“是的!她之前对我也是这么说的。”
他身侧,那个叫沈开的官吏也沉稳地附和:“使君明鉴。属下可以作证。”
使君的视线,缓缓地移到了轮椅之上。
“这位,便是三郎君?”
家主慌忙起身,躬着身子答道。
“回使君,正是犬子崔珉。
犬子自幼体弱,常年困于这座椅之上,让使君见笑了。”
使君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表情。
他上下打量着三郎君。
“三郎君这般的人物,倒是少见。
如此风姿,却体弱至此,倒是可惜了。还需好生将养才是。”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不知是客套,还是试探。
三郎君微微欠身。
“谢使君关爱。”
“本官且问你,”使君话锋一转,陡然凌厉起来。
“这丫鬟说,那日是你失手将她推入水中,可有此事?”
“回使君,确有此事。”
三郎君回答得从容不迫,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那日是在下鲁莽,一时无心之失,害玉奴受惊了。”
他的语调平稳,逻辑清晰,将一切责任都归于自己。
完美地契合了我刚才的证词。
“哦?”
使君拖长了声音。
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骤然增强。
“可是本官怎么听说,那日府上进了贼人?她这落水,难道不是被贼人所推?”
他眯起了眼睛,像一只盯住了猎物的狐狸。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来了,真正的试探来了。
三郎君却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
他那双美丽的凤眼迎上使君的审视,坦然自若。
“回使君,那日府中安宁,不曾听说有贼人潜入。
只是在下失手将丫鬟推落水中,动静大了些,确实惊扰了阖府上下。
此事,恐怕府中人人皆知了。”
他不仅否认了有贼。
还将“失手推人”这件“丑事”主动扩大化,变成了人尽皆知的意外。
这样一来,反而显得更加真实可信,堵住了别人往“贼人”方向深究的路。
好一招以退为进。
我心中暗暗佩服。
“那么,”使君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三郎君话中的真伪。
突然,他眼中精光一闪,毫无征兆地抛出了一个名字。
“你可曾听过‘刘晏’这个名字?”
刘晏?
这是个陌生的名字。
我困惑地在脑海中飞速搜索。
无论是属于林晚的,还是属于小玉奴的,都没有这个人的存在。
于是,我便顺理成章地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轻轻摇了摇头。
三郎君那边,却不像我这般直接。
他先是微微蹙起了那双好看的眉,做出认真思索的样子。
过了好几息,才缓缓摇头,语气肯定地回答。
“回使君,在下孤陋寡闻,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他的表演天衣无缝。
连那思索的片刻都恰到好处,既显得郑重,又不露半点心虚。
使君盯着他看了许久。
似乎想从他那张毫无瑕疵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破绽,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他缓缓地靠回椅背,整个人的气势也随之收敛了起来。
“那好。今日问询之事,到此为止。”
他威严的目光扫过全场。
最后,像一把冰冷的锁,牢牢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但今日本官所问之事,一字一句,都不得有半丝泄露出去。如若不然……”
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人恐惧。
我的腿一软,几乎是本能地,“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奴婢……奴婢一定不会说出去的!一个字都不会说!”
我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说道。
“虽……虽然是三郎君不小心推我下水的,可是三郎君是好人,他还让湘夫人给我送糕点吃!
湘夫人还……还给了我阿母三百钱!
三郎君是主子,奴婢是下人,奴婢感恩戴德,绝不敢有半句怨言的!”
我的话音刚落。
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轻蔑的笑声突然响起。
“三百钱!哈,一条命才值三百钱!”
是林昭!
他正用一种少年人特有锐气的眼神看着我。
那眼神里有嘲讽,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家主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尴尬地搓着手,连忙打圆场。
“林郎君说笑了,说笑了。
玉奴年纪小,许是记错了。
那三百钱,应是夫人让她阿母给孩子买些补品养身子的。
此事虽是家事,但在下也决不偏私,定会给玉奴一个交代的!
来人啊!总管!”
他提高声音喊道:“去账房取三千钱来!让玉奴带回去给她阿母!”
总管愣了一下。
似乎对这个数目感到惊讶。
但还是躬身应道:“是。”
随即转身退下。
使君站起身。
对家主说:“崔君,借一步说话,我们去书房一叙。”
林昭立刻抓住机会。
对他父亲说:“父亲,既然这里没事了,那孩儿也告退了。
我送送三郎君,顺便跟他讨教一下作画的技巧。”
使君以为他真是要去发展一下少年间的友情。
略一思忖,便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转瞬之间,威严的使君、谄媚的家主、精明的林昭和清冷的三郎君,都离开了。
原本拥挤压抑的待客厅,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
只剩下我一个人还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我应该立刻离开吗?
三千钱,对这个贫穷的家来说是一笔巨款。
但我若真的留下来等,会不会显得太过贪婪,反而惹来新的怀疑?
可是……那三千钱。
那是我用生命做赌注,用尊严做演技,在这些大人物的虎口之间,硬生生逼出来的一点血肉。那不仅仅是钱,那是我,林晚,在这个吃人的世界里,为自己和这具身体的母亲争取到的一点点喘息的空间。
我凭什么要放弃?
我咬了咬牙,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
我不走了。
我就在这里等。等总管把那三千钱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