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继续跪着。
垂着头,摆出一副惶恐不安、等待发落的恭顺模样。
我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这间华美得令人窒息的厅堂。
紫檀木的桌椅泛着温润的光泽。
墙上挂着的名家字画我虽不识其作者,却也能看出其笔力雄浑,价值不菲。
这一切的富丽堂皇,都与我无关。
跪在地上的我,就像地上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风一吹,便不知会飘向何方。
就在我胡思乱想,几乎要被这死寂压得喘不过气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沉寂。
是先前一直跟在那个林郎君身侧的官吏。
他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脸上带着焦急之色。
显然是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
他一眼看到空荡荡的厅堂里只我一人。
愣了一下。
随即皱眉问道:“使君他们呢?”
我依旧保持着卑微的姿态。
只是用手指了指书房的方向。
声音细弱蚊蝇:“回……回使君,在书房。”
那官吏闻言,即匆匆往书房去。
没一会,就看到使君和家主,一行人脚步匆匆,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气势,朝着若水轩的方向急奔而去。
我的心猛地一沉。
那是三郎君的院落。
发生了何事?
我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膝盖的酸麻感让我踉跄了一下。
三千钱的事,恐怕一时半会是没人会记起来了。
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我。
是又有了什么变故了吗?
蒙面人的事,被找到了实证?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我的脑海。
信息,在这个时代,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就是保命符。
我不能像个真正的八岁女童一样,懵懂无知地等待命运的宣判。
我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心思一动,不再犹豫,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我不敢靠得太近,只敢远远地缀在他们身后。
利用假山、回廊和花木的掩护,一路朝着若水轩的方向挪动。
还没到院门口,就看到若水轩外已经围了不少下人。
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里瞧,脸上满是惊惧和好奇,却又不敢越雷池一步。
院子里人影晃动,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我找了个隐蔽的角落。
蹲下身子,透过茂密的枝叶缝隙,窥视着院内的一切。
使君和家主已经进了主屋,看不到身影。
那个去而复返的官吏,则像一尊门神,守在门口,不许任何人靠近。
没过多久,三郎君的生母湘夫人,在几个丫鬟的簇拥下,步履匆匆地赶了来。
她一向雍容华贵,此刻却花容失色。
脸上写满了焦虑,进门时险些被门槛绊倒。
紧接着,总管领着一个背着药箱的医者,也一路小跑地赶到了。
那郎中须发皆白,神情严肃,显然是府里供奉的老大夫,此刻也是一脸凝重。
总管在门口张罗着。
一回头,锐利的目光正好扫到了我藏身的方向。
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他看到了我。
他皱了皱眉,似乎在思索该如何处置我这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片刻后,他朝我招了招手。
我不敢违逆,只能硬着头皮,低着脑袋,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
“你先回你阿母那里去。”
总管的声音很低。
“这里没你的事。如果使君要再传唤你,我再派人去找你。”
“是。”
我小声应答,不敢有任何异议。
我只得按捺住满心的好奇,和那股因事态不明朗而产生的、几乎要将我吞噬的焦虑与恐惧,转身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到底发生了什么?
让使君如此震怒,让湘夫人如此失态,让整个崔府都为之震动?
我落水的事,和现在发生的事,有联系吗?
那个林郎君……他到底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还有那个名字,“刘晏”。
使君问得那么突兀,那么直接。
三郎君回答得滴水不漏,我也确实毫无印象。
可我总觉得,这个名字像是一把钥匙,一把能解开所有谜团的钥匙。
那个被杀的蒙面人,会不会就叫刘晏?
我怀着满腹的疑云和沉重的心情,回到了我和阿母居住的、位于崔府最偏僻角落的小院。
这里潮湿、阴暗,与主宅的富丽堂皇恍如两个世界。
阿母正在浆洗衣物。
看到我回来,连忙放下手中的活,拉着我上下打量。
“玉奴,他们没为难你吧?”
我摇了摇头,挤出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容。
“没有,阿母。家主还说,要赏我三千钱呢。”
“三千钱?”
阿母的眼睛瞬间亮了。
但随即又黯淡下去。
担忧地说,“这么大一笔钱,恐怕……是祸不是福呢……”
我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这其中的凶险与交易。
只能含糊道:“是三郎君心善,看我们可怜。”
阿母让我继续回床上躺着。
我躺在硬邦邦的床上,毫无睡意。
若水轩那边,依旧没有任何确切的消息传来,这种未知的等待,最是磨人。
就在我辗转反侧之际,院门外传来了说话声。
是隔壁院子的芸娘,她也是府里的洗衣妇。
“妹子,在家吗?”
阿母连忙应声:“芸娘,有事?”
芸娘探头探脑地走进来。
她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谁听了去。
“哎呀,出大事了!
刚才若水轩那边,送来了一大堆带血的衣物和被褥。
指名了要我们几个手脚麻利的赶紧洗干净呢!
说是晚了,血渍就沁进料子里,不好洗了。”
“带血的衣物?”阿母大惊失色。
“若水轩……怎么了?莫不是三郎君他……”
“不是三郎君!”芸娘声音压得更低了。
“是三郎君身边那个贴身小厮,叫墨竹的!
听说……被使君的小郎君,用刀划破了脸!
那刀口,深得能看见骨头!整张脸都毁了!”
“啊?!”阿母捂住了嘴,满脸骇然。
芸娘啧啧感叹。
“听那些从若水轩回来的小丫头们说,那个墨竹,之前长得可俊俏了!
比娘子家还好看!这下可好,彻底毁容了!真是可惜了!”
墨竹?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我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
或许只是在府中远远地见过,一个模糊的、俊秀的少年身影。
但是。
林郎君,伤了三郎君的仆人。
而且是毁容这么严重、这么不可挽回的重伤。
我瞬间明白了。
这其中。
想必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阳谋!
林使君带着尚方宝剑来查“刘晏”,步步紧逼。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的宝贝儿子,就在三郎君的地盘上,重伤了三郎君的贴身侍从。
如此一来,施压者瞬间变成了理亏者。
林使君还有什么立场和颜面,去追查他儿子的“受害者”?
他自己的儿子犯下了如此恶行,他再揪着“丫鬟落水”这件可大可小的“家事”不放,就显得既霸道又不占理了。
我推我自家丫鬟落水,你来查。
你家小郎君却毁了我仆人的容。
这两件事放在明面的天平上。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三郎君推我落水这件事,瞬间就被压了下去,变得不再重要了。
好一招“围魏救赵”,好一招“弃车保帅”!
可是……代价呢?
代价是一个人的一张脸,是他的一生。
哪怕对方只是个仆人,这也太残忍了,太冷血了。
我的后背窜起一股寒意,从尾椎骨一路凉到了天灵盖。
那个坐在轮椅上,面容美如谪仙,说话温文尔雅,甚至会因为“失手”推我落水而温声道歉的三郎君……他的心,到底是用什么做的?
他能面不改色地撒谎,能冷静地看着我这个八岁的孩子替他圆谎。
现在,又能如此平静地……牺牲掉自己身边一个忠心耿耿的仆人吗?
这个叫墨竹的少年,他是自愿的,还是被逼的?
那个看起来意气风发的林郎君,真的是行凶者吗?
我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
事态的发展,比我想象的要复杂、黑暗一百倍。
那种危险的气息,不再是若有若无。
而是化作了一张浓重得化不开的黑幕,沉沉地笼罩了下来,压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一只小小的蝼蚁。
已经知晓了不该知晓的秘密,被卷入了这场风暴的中心。
接下来……
保住小命?
我忽然觉得,这个目标,是如此的艰难,如此的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