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的冬天不冷，只是干。风从苍山吹下来，带着雪线的寒气，但阳光依然热烈，晒在皮肤上有种灼痛感。
陆远在洱海边一家民宿的厨房里，正在准备今晚的客人晚餐。民宿不大，只有八个房间，老板是个北京来的退休教授，姓周，六十多岁，爱喝酒，爱聊天，不爱管账。
厨房是后来加建的，不大，但设备还算齐全。陆远系着条已经洗得发白的围裙，手里握着一把中式菜刀，正在切火腿。云南的宣威火腿，咸香浓郁，他要用来炒当地的野生菌。
窗外就是洱海，蓝色的水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远处有渔船，更远处是苍山的雪顶。很美，但陆远很少抬头看。他来云南三个月了，每天就是做饭、喝酒、睡觉，周而复始。
“陆师傅！”周老板探头进来，手里拿着个酒瓶子，脸红红的，“今晚几个客人是从上海来的，点名要吃上海菜！你说巧不巧？”
陆远的手顿了顿：“上海菜？”
“是啊，说是什么……本帮菜？反正你看着做，价格好说。”周老板晃了晃酒瓶，“对了，他们晚上七点到，六个人。”
门关上了。陆远放下菜刀，走到水池边洗手。水是山泉水，冰凉刺骨。他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曾经握过米其林的奖杯，曾经在巴黎最顶级的厨房里工作，现在却在云南的一家小民宿里，切火腿，炒菌子。
但他不觉得委屈。或者说，他已经没有力气觉得委屈了。
晚上七点，客人准时到了。陆远从厨房的小窗看出去，是两对中年夫妻，还有两个年轻人。他们穿着户外装，但质地很好，一看就不是普通游客。
菜一道道端上去。陆远做了最经典的本帮菜——红烧肉、油爆虾、腌笃鲜、草头圈子。食材都是当地找的，不如上海的正宗，但他用技巧弥补了。
“这红烧肉绝了！”外面传来赞叹声，“比我在上海老饭店吃的还地道！”
陆远在厨房里听着，面无表情。他擦了擦手，准备做最后一道甜品——酒酿圆子。
厨房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灰色冲锋衣的男人走进来，四十多岁，戴着一副黑框眼镜。
“陆师傅？”男人问。
陆远点头：“菜有问题？”
“没有，非常好。”男人笑了，“我就是好奇，能把本帮菜做到这个水准的厨师，怎么会躲在云南的民宿里？”
陆远没接话，继续搓着糯米圆子。
男人也不介意，自顾自地说：“我叫陈明，做餐饮投资的。这次来云南，就是考察当地的食材和餐饮市场。”他顿了顿，“陆师傅，有没有兴趣合作？我在大理古城看中了一个院子，想开一家高端融合菜餐厅。你来做主厨，股权分红，怎么样？”
陆远终于抬起头：“为什么找我？”
“因为你的手艺。”陈明说，“而且我打听过了，你之前在上海……有点故事。但我不在乎过去，我在乎能力。”
陆远沉默了很久。手里的糯米粉细腻柔软，像握着一把流沙。
“我想想。”他说。
“好。”陈明递过来一张名片，“想通了给我打电话。薪资待遇，保证让你满意。”
名片是烫金的，很精致。陆远接过来，随手放在灶台上。
那晚收拾完厨房，已经十一点。陆远坐在民宿的小院子里，看着洱海上的月亮。月亮很圆，很亮，照得水面像铺了一层碎银。
他拿出手机，翻到甘敬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很久，最终还是锁屏了。
有些门，一旦关上，就真的打不开了。
第二天一早，陆远还没起床，就听见外面吵吵嚷嚷。他披上外套走出去，看见周老板正在跟几个人理论。
“我说了，陆师傅不跟你们走！”周老板脸红脖子粗，“他是我请来的厨师，我们有合同的！”
对面是陈明，还有两个看起来像助手的人。
“周老板，我们不是来挖人的，是来谈合作的。”陈明耐心解释，“陆师傅这样的才华，待在民宿太浪费了。古城那家餐厅，投资三百万，他可以做主厨，还可以占股……”
“我不管！”周老板挥着手，“陆师傅在我这儿干得好好的，你们别来捣乱！”
陆远走过去：“周老板，怎么回事？”
“陆师傅！”周老板像看到救星，“这些人非要你跟他们走，我说你不去！”
陈明转向陆远：“陆师傅，我昨晚的建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条件可以再谈，薪资翻倍，或者股权比例提高，都可以商量。”
陆远看着陈明急切的眼神，忽然想起了从前的自己——对成功充满渴望，对证明自己充满执念。那时候他觉得，只有米其林的星星，只有高级餐厅的主厨位置，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
但现在，他累了。
“陈总，谢谢你的好意。”陆远说，“但我不想去。”
陈明愣住了：“为什么？薪资不满意？还是……”
“都不是。”陆远摇头，“我只是想简单点。在这里，我每天做饭，客人吃完了说好吃，我就满足了。不需要星级，不需要投资，不需要证明什么。”
“可这是浪费！”陈明有些激动，“陆远，我查过你的履历。巴黎米其林三星餐厅副主厨，上海云境餐厅创始人，亚洲最佳厨师五十强……你这样的人，应该在更大的舞台上！”
“更大的舞台？”陆远笑了，笑容里有苦涩，“陈总，我在那个舞台上摔得很惨。现在，我只想找个角落，安安静静地做饭。”
陈明还要说什么，但被陆远打断了：“抱歉，我要去准备早餐了。”
他转身走回厨房。周老板得意地看了陈明一眼，也跟着进去了。
但事情并没有结束。接下来几天，陈明天天来民宿，有时候是吃饭，有时候就是坐着喝茶。他不提挖人的事，但总会找机会跟陆远聊天，聊餐饮趋势，聊市场机会，聊那些陆远曾经熟悉但现在刻意回避的话题。
陆远很烦躁。他想清净，但陈明像个苍蝇，嗡嗡个不停。
更糟的是，民宿的生意突然变差了。原本预定的客人陆续取消，新客人也很少。周老板愁眉苦脸：“奇怪了，旺季刚过，也不至于这么冷清啊。”
陆远心里有数。肯定是陈明搞的鬼——用低价抢走了客源，或者散布了什么谣言。
周五晚上，民宿一个客人都没有。周老板坐在院子里喝闷酒，陆远陪着他。
“陆师傅，你说……我是不是该把民宿卖了？”周老板醉醺醺地说，“儿子在北京催我过去带孙子，说这破民宿赚不了几个钱，还累人。”
陆远没说话，只是喝酒。
“但你怎么办？”周老板看着他，“你要是没地方去，跟我去北京？我儿子开了家小餐馆，正缺厨师……”
“不用。”陆远说，“我能找到地方。”
但他心里知道，很难。云南虽大，但餐饮圈很小。陈明这样一闹，其他餐厅恐怕也不敢用他——谁愿意得罪一个有钱的投资人？
就在陆远准备收拾行李离开时，转机出现了。
周六中午，一辆黑色越野车停在民宿门口。车门打开，下来两个人——乔卫东，还有江莱。
陆远正在院子里晾晒床单，看见他们，手里的夹子掉在了地上。
“陆师傅，好久不见。”乔卫东走过来，还是那副从容的样子。他穿得很休闲，卡其色的户外裤，深蓝色的抓绒衣，像个普通的游客。
江莱跟在后面，戴着墨镜，一身黑色的户外装，手里拿着个平板电脑。
“你们……怎么来了？”陆远声音干涩。
“来云南考察项目。”江莱摘下墨镜，“‘未来社区’计划在大理做一个试点，融合当地文化和现代生活理念。”
乔卫东补充：“顺便来看看你。甘敬说你在这边，过得还好吗？”
陆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好？其实很糟糕。说不好？又不想在他们面前示弱。
周老板听见动静出来，看见乔卫东和江莱，眼睛亮了：“两位住店？有有有，最好的海景房！”
“我们不住。”江莱说，“来找陆师傅谈点事。”
周老板看看陆远，又看看乔卫东，识趣地走开了。
三个人在院子里坐下。乔卫东开门见山：“陆远，我听说有人找你麻烦？”
陆远皱眉：“你怎么知道？”
“餐饮圈不大。”乔卫东说，“陈明在古城搞的那家餐厅，我也听说了。他之前找过我拉投资，我拒绝了。这个人……急功近利，不是做长久生意的人。”
陆远没说话。
“陆远，我这次来，其实是想跟你合作。”乔卫东很直接，“但不是陈明那种合作。我想投资你开一家餐厅，真正的、有灵魂的餐厅。”
陆远猛地抬头：“为什么？”
“三个原因。”乔卫东竖起手指，“第一，你的厨艺确实好，不该被埋没。第二，你需要的不是施舍，是重新开始的机会。第三——”
他顿了顿：“第三，我觉得你能做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把云南本地食材和你的烹饪理念结合起来，做一家真正有特色的餐厅。不是为米其林做，不是为投资人做，是为那些懂得欣赏美食的人做。”
陆远的心跳加快了。但他很快冷静下来：“乔卫东，你不恨我吗？我当初那么针对你……”
“恨？”乔卫东笑了，“谈不上。竞争而已。而且说实话，你那场厨艺对决，让我看到了你对烹饪的执着。只是方向错了——太想证明自己，反而忘了食物最根本的意义。”
这话说得陆远心里一震。是啊，他那时候满脑子都是赢，都是证明自己比乔卫东强，都是挽回甘敬。结果呢？输得一败涂地。
“你的餐厅，”陆远艰难地开口，“你想怎么做？”
乔卫东看向江莱。江莱打开平板电脑，调出一份计划书。
“地点在古城外三公里，一个老白族院子。我们租了二十年，已经请设计师做了改造方案——保留传统建筑特色，但内部现代化。”江莱把平板递给陆远，“餐厅不大，只有八个包间，一个开放式厨房。主打云南本地食材，用你的技法重新诠释。”
陆远看着设计图。那是个很美的院子，青瓦白墙，院子里有棵老槐树。厨房是开放式的，客人可以看到做菜过程。包间用云南各地的少数民族布料做装饰，每个包间都有一个主题——茶马古道、雪山秘境、热带雨林……
“投资多少？”陆远问。
“三百万。”乔卫东说，“我出钱，你出技术。股权你占30%，另外每月有固定薪资。餐厅管理我会派专业团队，你只需要负责厨房——研发菜品，培训厨师，把控品质。”
这个条件很优厚。优厚得让陆远不敢相信。
“为什么给我30%？”他问，“我只是个厨师。”
“因为餐厅的灵魂是你。”乔卫东认真地说，“没有你，这就是个普通的院子。有你，它才有可能成为一家真正的好餐厅。”
陆远的手指在平板上滑动。那些设计图很美，厨房的设备清单很专业，商业计划书里的盈利预测很务实——不是画大饼，是实实在在的、可以实现的计划。
“你就不怕我再搞砸了？”他低声问。
“怕。”乔卫东承认，“但我更怕你从此一蹶不振。陆远，你才三十六岁，人生还长。一次失败不代表什么，重要的是有没有重新开始的勇气。”
院子里的老槐树被风吹过，叶子沙沙作响。洱海在远处泛着光，像一块巨大的蓝色绸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