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
那声轻微的断裂,如同灵魂深处某根弦的崩断。灰败的记忆丝线化作飞灰,悄然湮灭。
程实身体晃了晃,骨质剪刀脱手落地,发出脆响。一股无法形容的空虚和冰冷,瞬间席卷了他的意识核心。并非剧烈的疼痛,而是某种存在的“基石”被悄然抽走一块后,留下的巨大空洞与失衡感。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脑海里,关于“母亲”这个概念的具象载体。
那张温柔含笑的脸庞,那双慈爱的眼睛,那独特的、曾以为会刻骨铭心的温暖轮廓,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褪色、模糊、分解。就像一幅被水浸湿的水墨画,墨迹晕开,线条融化,最终只剩下一片湿漉漉的、什么也看不清的空白纸面。
他记得“母亲”这个词,记得这个词所代表的情感联系和概念意义,甚至记得一些与“母亲”相关的、模糊的事件片段。但那张脸,那张承载了所有温情与眷恋的具体面容,却如同被橡皮擦彻底抹去,再也无法在记忆的画布上勾勒分毫。
一个至关重要的记忆锚点,消失了。
守墓人空洞的“眼窝”对着程实,枯槁的脸上那些树皮般的皱纹似乎微微牵动了一下,像是在做一个极其轻微、近乎嘲讽的“冷笑”。嘶哑的声音直接回荡在程实愈发空荡的脑海里:
“为了通过这扇门……”
“剪断自己的‘根’……”
“值得吗,年轻人?”
值得吗?
程实靠在迦蓝身上,他能感觉到迦蓝扶着他的手微微用力,带着担忧。他能看到林七夜紧锁的眉头,沈青竹沉默的侧脸,安卿鱼镜片后复杂的目光,以及百里胖胖欲言又止的惊惶。
左脸的荆棘纹路依旧在灼痛,精神力的枯竭感如同潮水拍打着意识的堤岸。而新出现的那片记忆空白,则像一个无声的黑洞,散发着冰冷的引力。
他试着去“回忆”母亲的面容,反馈回来的只有一片茫然的雾气,和一个冰冷的认知:此处记忆已缺失。
心脏某个角落,似乎传来一阵细微的、迟来的抽搐,但很快被更强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轻松感”压了下去。仿佛卸下了一个背负太久、已然锈蚀不堪的重担。
他扯了扯嘴角,脸上努力堆起那个惯有的、带着几分戏谑和玩世不恭的笑容,尽管这笑容此刻显得苍白而虚弱。
“根?”
他声音沙哑,语速很慢,像是每个字都需要从一片空茫中费力打捞出来,
“有些‘根’……”
“烂在地里太久了……”
“除了招虫子……”
“也长不出新东西了……”
他顿了顿,目光没有焦点地望向虚空,仿佛在审视自己脑海中那块新腾出来的“空地”。
“剪了也好……”
“省出点内存……”
“腾点地方……”
“好多记点……”
“有意思的谎话……”
他的语气轻松得近乎残忍,仿佛刚才剪断的不是自己生命中最基础的情感连接之一,而是一段无关紧要的冗余数据。
守墓人沉默了,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另一条丝线。他或许见过太多人在此地或被迫、或自愿地舍弃记忆,但像眼前这个年轻人这般反应……少见。
“沿着引路丝。”守墓人最终只是重复了这句话,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淡,“一直走。穿过‘记忆荒原’,尽头便是沉眠之所。”
他不再看程实,重新专注于手中的编织,仿佛这群闯入者以及他们付出的代价,不过是漫长守墓岁月中又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随着他话音落下,小屋后方那扇隐藏的窄门,彻底滑开。
门外,景象豁然开朗。
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灰白色荒原。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没有日月星辰,只有一层黯淡的、均匀的微光。大地平坦得令人心慌,覆盖着厚厚的、如同骨灰般的灰白色尘埃,没有任何植被,没有起伏,只有无边无际的死寂。
荒原上,偶尔能看到一些扭曲的、半埋在尘埃中的残破石碑,或是如同风化枯骨般的怪异影子,但它们都寂静无声,仿佛连“存在”本身都被这片土地遗忘了。
而在荒原遥远的地平线上,那座模糊的尖顶轮廓,在此刻清晰了许多。它如同一个巨大的墓碑,又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静静矗立在灰白世界的尽头。即使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依然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沉重的、令人灵魂颤栗的压抑与不祥。
正是“沉眠教堂”。档案照片上的景象,以一种更宏大、更死寂的方式,呈现在他们眼前。
“我们走。”林七夜收回凝视教堂的目光,率先迈步,踏出了守墓人小屋。
小队成员依次跟上,踏入了这片被称为“记忆荒原”的死寂之地。
脚下的灰白尘埃异常松软,踩上去几乎无声,只留下浅浅的印记,很快又被不知何处来的微风吹拂,缓缓抚平。空气冰冷、干燥,带着一种淡淡的、类似于焚香余烬和旧纸堆的味道。
这里没有记忆回廊的喧嚣与混乱,只有一种更深沉的、吞噬一切的“遗忘”。行走其间,人仿佛也会渐渐变得空白、沉默,连自己的存在感都开始模糊。
程实被迦蓝和安卿鱼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左脸的纹路在靠近教堂的方向,灼热感愈发明显,脑海中那诱惑的低语也再次变得清晰,与这片荒原的“遗忘”之力形成诡异的拉锯。
他努力集中精神,对抗着双重侵蚀,同时,脑海里那块关于“母亲面容”的空白,像是一个无声的坐标,时刻提醒着他付出的代价。
他忽然低声笑了笑,笑声在寂静的荒原上显得格外突兀。
“你们说……”
他歪头看向身边的队友,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那股惯有的、带着点疯劲的光,似乎又微弱地亮起了一点,
“那教堂里……”
“会不会有……”
“记忆修复服务?”
“或者……”
“退票处?”
迦蓝担忧地看着他,欲言又止。林七夜回头瞥了他一眼,眼神复杂,最终只是沉声道:“保存体力,跟紧。真正的考验,在前面。”
队伍在死寂的灰白荒原上,朝着地平线那座越来越清晰的尖顶教堂,沉默地行进。
身后,守墓人小屋早已消失在单调的地平线下,仿佛从未存在。
前方,教堂的轮廓愈发狰狞,尖顶上似乎真的悬挂着一点惨白的、不反光的凸起。
程实摸了摸自己空了一块的心口,又按了按灼热的左脸。
笑容依旧挂在嘴角,只是眼底深处,那片新生的空洞,比这片记忆荒原,更加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