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军所谓的“先礼后兵”,“礼”得也太敷衍、太短暂了吧?
简直形同虚设,近乎羞辱!
这赤裸裸地昭示了一个冷酷的事实:
东北军早已蓄谋已久,完成了全套的军事部署与战役展开。
那份递交的文书,与其说是礼节性的征询或寻求共识,不如说是一份不容反驳、不容拖延的“最后通牒”和“行动预告”。
无论北洋政府内部经过怎样的争吵、权衡、博弈,最终得出同意亦或反对的结论。
东北军的铁蹄都一定会在一小时后的某个时刻,毫无悬念地踏过热河与察哈尔的边界!
所谓的“征询中枢意见”和“望行通融之便”,不过是给摇摇欲坠的北洋政府一个体面(或者说屈辱)的下台阶。
或者更直白地说,是避免在进军外蒙的途中,与北洋地方驻军发生意外的、“不必要”的武装冲突的预防性告知。
他们根本就没打算给北洋政府这群高层大员留下任何“慢吞吞”开会讨论、反复扯皮、权衡各方利害的时间!
想透这一层,与会众人心底无不翻涌起滔天的屈辱与愤懑。
他们曾是主宰这个古老国度命运的最高权力集团,号令天下,莫敢不从。
如今,却被一个崛起于关外的地方军阀势力如此轻视、逼迫。
甚至连像样的反应时间和决策空间,都被压缩到了以小时计的窘迫境地。
这种尊严扫地、被动挨打、命悬他人之手的极度憋屈感。
比之单纯的外敌军事威胁,更让他们这些习惯了发号施令的权贵感到锥心刺骨,难以忍受。
然而,尽管胸中怒涛翻涌,愤慨几乎要冲破胸膛。
一个与以往危机会议截然不同的奇特现象,却在此时发生了:
听到唐在礼带来的这则无异于“武装入侵预告”的爆炸性消息后。
偌大的会议厅内,并没有立刻爆发出往常面临重大危机时,那种常见的喧嚣、争吵、互相指责或激昂陈词的场面。
……
厅内死一般的寂静持续着,仿佛连空气都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
这沉默并非源于镇定,而是极致的震惊、无措与深切的无力感混合发酵后的产物。
每一秒钟的流逝,都像钝刀子割肉,切割着这些昔日权柄在握者们残存的尊严与决断力。
徐树铮等先前叫嚣着要对东北军强硬回绝、寸土不让的“鹰派”人物。
此刻也如同被掐住了喉咙的公鸡,面皮涨红或铁青,嘴唇紧闭,目光游移,竟无一人再敢贸然出声。
现实的冰冷刺刀,远比慷慨激昂的口号更能让人清醒。
或者说,噤若寒蝉!
端坐于主位的袁世凯,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心中掠过一声嘲弄的嗤笑。
这些平日里拉帮结派、争权夺利时一个比一个声音洪亮、算盘精明的部下。
真正面对外部泰山压顶般的武力威慑时,却都成了锯嘴葫芦。
尤其是看到徐树铮等人那副欲言又止、敢怒不敢言的窘态,他更觉几分快意,却又掺杂着更深的悲哀。
北洋,真的已经衰落到如此地步了吗?
但此刻,容不得他沉浸于悲叹。
袁世凯抬起眼皮,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面色同样凝重、眉头紧锁的段祺瑞身上。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用一种似乎真是“征询意见”、实则充满陷阱与压力的口吻问道:
“段总参谋长,”
他特意加重了“总参谋长”这个称呼,提醒对方此刻的身份与责任,
“依你看,让陆军部次长徐树铮将军,与曲同丰将军,即刻抽调精锐,火速率军北上驰援热河姜桂题、察哈尔何宗莲两部。
必要时不惜与东北军一战,保卫疆土,你觉得这个方案如何?”
这番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段祺瑞脸上。
徐树铮是他“皖系”的核心智囊与干将,曲同丰更是他直接掌控的嫡系精锐部队的指挥官。
袁世凯此问,表面上是咨询军事部署,实则是一石数鸟的毒辣试探:
一则是逼迫段祺瑞在“维护中央权威\/领土”与“保存自身实力”之间做出公开抉择。
二则是若段祺瑞同意,则可能将他最得力的臂膀与精锐部队,派往注定凶多吉少的北方前线,去硬撼东北军。
无论胜败,都会极大损耗“皖系”的军事资本。
三则是若段祺瑞反对,则相当于在众人面前坐实了他“保存实力、不顾大局”的指责,其威信必然受损。
……
段祺瑞闻言,太阳穴处的青筋猛地突突直跳,一股血气直冲脑门,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心中雪亮:这哪里是征求意见?分明是借刀杀人,逼他自剪羽翼!
让徐树铮和曲同丰率军去跟东北军开战?
以东北军此前展现出的恐怖战力,以及此刻陈兵数万、蓄势待发的态势,这无异于将两只最锋利的“爪牙”主动送入虎口!
其结果几乎可以预见——即便不全军覆没,也必遭重创!
而事后,无论战局如何,作为主战提议背景下具体执行此方案的派系首领。
他段祺瑞都逃不掉战败或失地的责任,政治声望将遭受毁灭性打击。
是的,尽管内心极度不愿承认,但段祺瑞心里其实已经认清了现实:
以北洋军目前的状态,绝无可能在正面战场战胜东北军!
为一处注定守不住、也未必值得拼尽家底去守的边界通道。
赌上自己辛辛苦苦经营多年,才积累起来的政治威信与核心军事力量?
这简直是自毁长城的愚蠢行为!
好不容易在北洋内部复杂的派系倾轧中脱颖而出,逐步树立威信,培植起以“皖系”为骨干的羽翼。
段祺瑞怎么可能因为一场在地缘上已无悬念、在军事上毫无胜算的局部冲突,就轻易葬送掉大半本钱?
权力场上的生存法则,远比表面的忠勇口号更为现实和冷酷。
心思电转间,段祺瑞已有了决断。
他眼帘微微低垂,避开了袁世凯那似乎能洞穿人心的直视,也掩去了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屈辱与不甘。
再抬起头时,脸上只剩下一种沉重的、近乎木然的平静。
他的声音干涩,仿佛每个字都是从沙砾中挤出来的:
“回大总统,”
他缓缓开口,措辞谨慎,
“东北军势大,且蓄谋已久,骤然集结重兵于边界。观其意图,志在必得。
我方仓促应战,准备不足,后勤遥远,且热河、察哈尔驻军本非一线精锐。
此时此地,暂不宜与之硬撼。”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更具说服力(或者说,更体面)的理由:
“属下愚见,当务之急,并非即刻增兵引发直接冲突。
可即刻电令姜桂题、何宗莲两位都统,即刻向南收缩兵力,避开东北军锋芒,同时严密监视其动向。
若东北军果如其文书所言,仅是‘借道’而过,径直奔赴外蒙,并未侵袭我热河、察哈尔。
则我军可避免无谓之损失,静观其变。
倘若……倘若其有异动,欲行不轨,我军主力未损,亦可依据其后续行动,从容筹划,再作长远打算。”
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既承认了东北军的强势(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又强调了“避免无谓损失”、“静观其变”、“从容筹划”等看似稳健实则避战的理由。
但核心意思只有一个:不派援军,不与东北军正面冲突,主动让出通道!
终究,段祺瑞还是低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