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的蟠龙柱在晨雾里投下细长阴影,嬴轩望着殿下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喉结动了动。
他能感觉到腰间太子印的温度透过锦缎渗进来——那是昨日嬴政亲手系上的,说太子该有太子的分量。
此刻这分量压得他肩胛骨发疼,却也让他想起昨夜在羽轩阁翻查的《秦律·仓律》:县遗麦以为种用者,辄耎禾以补之。可如今常平仓被洪水冲垮,豪族囤着百万石粮米,百姓啃着树皮观音土,律条再森严,也抵不过人性里的贪。
太子这是要道德绑架!大司农终于按捺不住,玉笏地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盏跳起来,当年商君立法,私产神圣不可侵!
若开了这先例,往后谁还敢存粮?他脖颈涨得通红,胡须上沾着唾沫星子,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獾。
嬴轩的指尖轻轻叩了叩案上的秦报草稿。
那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咸阳周边三十三家豪族的存粮数目——这些数据来自上个月他带着秦风假扮米商,用五铢钱撬开的二十三个酒肆掌柜的嘴。大司农可知,他忽然抬眼,目光像淬了冰的箭,前日在陈留县,有个老妇为给孙子讨半升米,跪在苏府门前磕得额头见骨。
苏老爷让人泼了她一桶冷水,说饿不死的刁民他的声音突然放轻,那老妇的孙子,昨夜咽气了。
殿内霎时静得能听见檐角铜铃的轻响。
冯去疾扶着玉笏的手在抖,指节泛出青白。
他想起昨日暗卫送来的密报:太子查抄私铸钱商户时,那些被押到市曹的商人哭嚎着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可如今...他望着嬴轩玄色冕旒下泛红的眼尾,突然明白这太子不是要借粮,是要把豪族的脸皮扒下来,钉在城门上。
若有豪族愿借粮,嬴轩展开秦报,墨迹未干的功德碑三字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刻名其上,子孙三代可免算赋;若不肯...他顿了顿,从袖中摸出另一张纸,这缺德碑,便刻上粮数、姓名,让后世百姓指着脊梁骨骂。
王离猛地直起腰。
他想起三年前随蒙恬北击匈奴时,见过草原上的耻辱柱——那些背弃部族的人被绑在柱上,任野狗啃食,肉烂了骨头还钉着。
此刻这两块碑,比那柱子还狠。
陛下!冯去疾终于开口,声音发颤,此法虽能解燃眉,却恐激化地方矛盾。
豪族与郡县守令多有牵连,若...若他们暗中使绊...
右丞相说的是。嬴政突然咳嗽起来,扶着龙案的手青筋凸起。
嬴轩的心跟着揪紧——这是他第三次见父皇咳得喘不上气,每声都像钝刀割在他心口。
待喘息稍平,嬴政抬眼看向冯去疾,可两郡三十万百姓等不得。他的目光扫过殿下发白的众臣,最后落回嬴轩,太子既敢担这个责任,便由他去。
冯去疾的喉结滚动两下,终究是垂下头,玉笏磕在朝服上发出轻响。
他望着案几上未动的早膳,突然想起丞相府后园那株百年老槐——上个月雷劈了它半拉树身,当时他还笑老而不死是为贼,如今倒觉得这树比自己明白:该断的枝桠,就得趁风雨砍了。
千里外的庐江郡,雨还在下。
破庙的房梁滴着水,打在青石板上叮咚作响。
陈胜蹲在草堆里,望着角落里缩成一团的灾民,喉咙发紧。
他摸了摸腰间磨得发亮的短刀——那是前日从个饿晕的兵卒身上摸的,刀鞘上还沾着暗红的血。吴广,他压低声音,再拖两日,官粮要是还不到,这些人就得啃树皮了。
吴广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往灶里添了把湿柴。
青烟地窜起来,呛得人直打喷嚏。我昨日去了趟县府,他凑近陈胜耳边,粮仓锁得比铁桶还严,守卒说粮都运去咸阳了。他的声音突然哽住,我媳妇...昨日夜里没了。
庙门被风撞开,冷雨裹着个青衫人扑进来。
陈胜手按短刀正要起身,却见那人甩了甩发梢的水,丹凤眼微挑:两位可是在等官粮?他的声音像浸了蜜,我昨日夜里,见着个白胡子仙人。
吴广猛地抬头,草屑从发间掉下来。仙人说什么?
青衫人从怀里摸出块帛书,展开时露出半截玉璜——在火光里泛着幽蓝。仙人说,他的目光扫过庙内饥饿的人群,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几个灾民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有光在跳。
陈胜盯着那玉璜,突然想起小时候听老父说的故事:楚国王室后裔,每人都带着半块玉璜。
他刚要开口,青衫人却已蹲到最前排的老妇跟前,从袖中摸出块烤得金黄的炊饼。老妈妈,他的声音放得极软,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找那些囤粮的官老爷讨个公道。
老妇颤抖的手刚要碰炊饼,青衫人却突然缩回手。
他指了指庙外阴云:等明日,我带你们去看样东西。他掀开衣襟,里面露出明晃晃的金器——在这连铜钱都少见的灾郡,这些东西亮得刺眼。
庙外的风卷着雨丝灌进来,吹得帛书哗哗作响。
陈胜望着青衫人腰间晃动的玉璜,突然觉得后颈发凉。
他摸了摸短刀,听见自己心跳如擂——这雨,怕是要下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