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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书颁布后的第三日,雪后初晴。

连续三日的大雪终于停歇,天空呈现出久违的澄澈湛蓝。冬日的阳光虽然苍白无力,却依然将南阳城照得一片明亮。宫城屋檐上的积雪开始融化,晶莹的水珠顺着瓦当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街道两旁的树枝上挂满了蓬松的雪团,偶尔有麻雀飞过,震落簌簌雪粉,在阳光下闪烁如碎玉。

新设立的王城司衙门设在原市舶司斜对面的一处旧官署内。这里原本是楚国某个衙门的旧址,经过三天紧急修葺,总算有了几分官衙的气象。大门上崭新的“王城司”匾额黑底金字,在雪后阳光下熠熠生辉。门前两尊石狮被积雪覆盖了大半,吏员们正在清扫阶前的积雪,铁铲与青石板摩擦发出清脆的声响。

衙门正堂内,李准正坐在新制的紫檀木公案后,仔细审阅着堆积如山的卷宗。这位新任司长换上了一身特制的玄色官服,面料是上好的蜀锦,胸前用金线绣着獬豸图案——这是韩王特赐的服制,象征着司法公正与监察之权。腰间佩着一面巴掌大小的金牌,上面刻着“如王亲临”四个篆字,这是韩王亲赐的信物,持有者可随时入宫面圣。

公案两侧,八名属官垂手侍立。这些人大都是李准从原狱丞衙门和黑冰台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干吏,个个面色肃穆,目光锐利。堂内四角摆放着炭盆,银骨炭烧得正旺,驱散了雪后的寒气。墙壁上还挂着未干透的墨迹——那是李准亲手书写的司训:“明察秋毫,铁面无私”。

“司长,”一名年约四十、面容精瘦的属官上前一步,呈上一册厚厚的卷宗,“按照您的吩咐,我们已经查封了市舶司的全部档案文书,共计三百七十二箱。这是初步整理的目录,请过目。”

李准接过卷宗,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摩挲。卷宗用的是上好的宣纸,装帧整齐,显然这些属官办事极为认真。他翻开扉页,一行行清秀的小楷映入眼帘,详细记录了每一箱档案的编号、内容概要和查封时间。

“辛苦了,周主事。”李准抬起头,对那名属官微微颔首,“市舶司那些人可还配合?”

周主事躬身道:“起初确有阻挠。市舶司郎中张焕虽已被收监,但其下属几个主事借口档案涉及机密,不肯交接。直到下官出示大王诏书和王城司金牌,他们才不得不从。”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下官注意到,有几箱档案的封条有重新粘贴的痕迹,恐怕有人提前动过手脚。”

李准眼神一凝:“哪几箱?可曾查验?”

“已做标记。”周主事指向卷宗中的几行记录,“分别是丙字七号、戊字十二号、庚字三号。下官已命人单独封存,等司长定夺。”

李准点点头,继续翻阅卷宗。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在公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手指缓缓划过一页页记录,时而停顿,时而快速翻动。堂内寂静无声,只有炭火轻微的噼啪声和翻阅纸页的沙沙声。

忽然,李准的手指停在了一页记录上。他的眉头微微皱起,身子向前倾了倾,仔细审视着上面的文字。

“这个楚国商队……”李准喃喃自语,指尖轻点纸面,“‘楚风商号’,三个月内往返南阳六次,每次报关的货值都不超过千金。你们觉得正常吗?”

属官们闻言,纷纷围拢过来。周主事接过卷宗细看,脸色也逐渐凝重起来。

“确实蹊跷。”另一名属官开口,此人姓郑,原是黑冰台的暗探,对数字极为敏感,“从楚国郢都到南阳,走陆路需半月,水路更快也需十日。往返一次,连带货、通关、交易,最少也要月余。三个月往返六次,意味着他们几乎不在楚国停留,到了南阳也是即到即走。”

“而且货值恒定。”李准补充道,手指在数字上划动,“第一次报关九百八十金,第二次九百五十金,第三次九百七十金……每次都在千金上下浮动,太过整齐了。真正的商队,货值怎么可能如此均匀?”

周主事沉吟道:“司长的意思是……”

“他们在控制报关数额。”李准冷笑一声,合上卷宗,“千金是个门槛。超过千金,查验会更严格,税额也更高。他们每次都将货值控制在千金以下,就是要避开重点查验。”他站起身,玄色官服的下摆拂过公案,“更重要的是,楚国盛产铜铁,却缺乏良马和皮毛。正常商队应该运铜铁来,换马匹皮毛回。可这支商队的货单上,六次都是丝绸、铜器——这些楚国本身就有,何必大费周章运来韩国?”

堂内的属官们面面相觑,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李准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屋檐下滴落的雪水,声音冷峻:“郑主事,你立即带一队人,持王城司令牌,去码头查封‘楚风商号’的所有货箱。记住,要突然袭击,开箱查验,一件都不能漏!”

“遵命!”郑主事抱拳领命,转身就要离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守门的吏员匆匆跑入正堂,单膝跪地:“禀司长,左相商鞅车驾已到衙门外,说是奉大王之命,巡视新设衙门!”

堂内气氛瞬间凝固。属官们齐齐看向李准,眼神中流露出担忧之色。商鞅虽然被罚俸削地,但仍是韩国宰相,位高权重。此时突然来访,用意不言而喻。

李准眉头微皱,但很快恢复平静。他整理了一下官服,沉声道:“开中门,全体属官随我出迎。”

王城司衙门中门大开。李准率领众属官快步走出,在阶前整整齐齐列队。阳光下,玄色官服上的金线刺绣闪闪发光,与阶前未化的积雪形成鲜明对比。

不远处,一辆四驾马车缓缓驶来。马车由四匹纯黑骏马牵引,车厢上绘着精美的玄鸟图案——这是宰相才能使用的仪制。虽然商鞅受罚,但韩王并未剥夺他的车驾规格,这其中的微妙意味,让人深思。

马车停稳,车夫放下踏凳。一只穿着云头履的脚率先踏出,接着,商鞅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车门前。这位韩国宰相今日穿着一身紫色常服,外罩黑色大氅,头戴进贤冠。虽然经历了罚俸削地的处罚,但他腰背挺直,步伐稳健,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视过来时,依然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

李准上前三步,躬身行礼:“下官李准,恭迎商相驾临。”

身后众属官齐声:“恭迎商相!”

商鞅的目光在王城司众官员身上缓缓扫过,最后落在李准身上。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李司长不必多礼。本相奉大王之命,巡视新设衙门,看看有什么需要协助之处。”

“商相请。”李准侧身让路,姿态恭敬却不卑不亢。

商鞅大步走入衙门,李准紧随其后,众属官依次跟随。踏入正堂,商鞅停下脚步,环视四周。他的目光从崭新的匾额、整齐的公案、肃立的属官身上一一掠过,最后落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上。

“李司长新官上任,好大的阵仗。”商鞅淡淡道,声音在空旷的正堂中回荡,“这才第三天,就已经查封了市舶司全部档案。效率之高,令人佩服。”

李准躬身道:“下官奉命行事,不敢懈怠。王城司初立,诸事繁杂,正需要商相这样的老成谋国之士指点。”

“指点不敢。”商鞅缓步走到公案前,随手拿起一本卷宗翻看,“只是提醒李司长,市舶司关系国家商贸大计,牵连甚广。若是查得太急、太狠,影响了正常贸易往来,动摇了商人信心,这个责任……”他合上卷宗,看向李准,“恐怕不是王城司能够承担的。”

堂内一片寂静。属官们屏住呼吸,目光在李准和商鞅之间来回移动。

李准抬起眼,直视商鞅:“下官明白商相的担忧。但正因市舶司关系重大,才更要肃清积弊,以正视听。若因担心影响而不敢深查,任由蠹虫蛀空国库,那才是真正的动摇国本。”

商鞅的眼睛微微眯起。他走到窗前,背对着众人,望着院中积雪:“李司长可知,韩国去岁岁入,有三成来自市舶关税?可知南阳城中有多少商铺、货栈、脚夫,靠着往来商队谋生?可知一旦商贸停滞,会有多少百姓失去生计?”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整顿吏治固然重要,但也要循序渐进,顾全大局。本相主管市舶多年,深知其中复杂。有些事,不是非黑即白那么简单。”

李准正要回答,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郑主事带着一队吏员急匆匆闯了进来,人人脸上都带着兴奋与紧张交织的神情。

“司长!查到了!”郑主事甚至顾不上向商鞅行礼,激动地禀报,“果然查到了!那支‘楚风商号’的货箱,上面三层是丝绸,下面全是兵甲!崭新的韩制铁甲一百副,强弓二百张,弩机五十具,箭矢五千支!还有……还有三十箱铁锭,足够打造数千兵器!”

堂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郑主事身上,接着又转向商鞅。

商鞅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难看。他握着卷宗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但很快又松开。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可曾核对清楚?是否有人栽赃陷害?”

“绝无可能!”郑主事斩钉截铁,“下官带人突袭码头时,商队的人正在卸货。货箱是从船上直接搬下来的,封条完整。开箱时,楚国商队的管事还想阻拦,被我们当场制伏。现在人赃俱获,已全部押回衙门!”

李准看向商鞅,轻声道:“商相,这就是您所说的‘正常贸易’?丝绸下面藏兵甲,茶叶箱中装铁锭——若是这些物资流出我国,会是什么后果?”

商鞅沉默不语。他走到公案前,缓缓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堂内安静得能听到炭火燃烧的声音,以及屋檐雪水滴落的滴答声。

许久,商鞅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是本相失察了。”他抬起头,看向李准,眼中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李司长,此事关系重大,必须彻查到底。需要什么协助,尽管开口。”

李准躬身:“谢商相支持。”

商鞅站起身,大氅在身后摆动:“本相会立即入宫,向大王禀报此事。李司长,你做得很好。”他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深深看了李准一眼,“王城司……果然名不虚传。”

说罢,他大步离去,马车驶离的声音渐行渐远。

李准站在原地,望着商鞅离去的方向,良久不语。周主事上前低声道:“司长,商相他……”

“做好我们该做的事。”李准打断他,转身走向公案,“郑主事,立即提审楚国商队所有人犯,我要知道这些兵甲的来源、买主,以及他们在韩国的所有联络人。周主事,继续清查市舶司档案,凡是与‘楚风商号’有关的记录,全部挑出来。”

“遵命!”

王城司衙门再次忙碌起来。吏员们进进出出,卷宗被一箱箱打开,审讯室传来严厉的质问声。李准坐在公案后,审阅着一份份新呈上来的口供,眉头越皱越紧。

这些兵甲不是普通的走私货物。它们工艺精良,制式统一,显然是韩国官坊出品。而能够从官坊大批量调出军械,绝非普通商人所能为。这背后,很可能牵扯到官府,甚至更高层的力量。

更令人担忧的是,商队管事初步交代,这批货的卖家是韩国境内的一位“大人物”,具体身份只有商队首领知道。而商队首领在被抓时,竟咬碎了藏在牙中的毒囊,当场毙命。

线索到这里断了。

李准合上口供,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窗外,日头已开始西斜,将王城司衙门的影子拉得很长。积雪融化了大半,青石板路湿漉漉的,反射着夕阳的余晖。

“备车。”李准站起身,“我要入宫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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