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离京,如龙离渊壑,踏入广袤的北方原野。初时尚见秋色斑斓,越往北行,天地间的色彩便愈发单调,最终只剩下灰蒙的天,褐黄的地,以及呼啸而过、带着凛冽寒意的风。官道上,车马辚辚,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五万精锐默然前行,只有脚步声、马蹄声与车轮碾过冻土的沉闷声响,汇成一股压抑而坚定的洪流。
沈锦凰并未安坐于舒适的车驾内,而是始终策马行于中军。她褪去了朝堂之上的国公袍服,一身玄甲外罩着厚实的墨色毛皮斗篷,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行进中的队伍与两侧愈发荒凉的地貌。越靠近北方,空气中那股属于战火的焦灼与血腥气便仿佛愈发清晰,压得人心头沉甸。
案头的地图已从精致的疆域全图换成了更为详尽的北境军事布防图,上面清晰地标注着刚刚失陷的朔风、云中二镇,以及北戎铁骑兵锋所指的下一个目标——扼守通往中原腹地咽喉的龙城。她指尖反复摩挲着龙城的位置,眉头紧锁。此城若再失,北境防线将彻底洞开,北戎骑兵便可长驱直入,践踏膏腴之地。
日夜兼程的赶路中,沈锦凰并未停止运筹。她深知,此战与西南平叛截然不同。西南之敌,是据险而守的齐王,是内部纷争,她可奇袭,可攻心,可借助地利人和。而此次面对的是倾国而来的北戎,是两国主力的正面碰撞,是硬碰硬的国力与军力的比拼。北戎铁骑来去如风,悍勇嗜血,其统帅兀术更是老谋深算,极善野战与奔袭。
她召来随军的将领与猊卫斥候统领,于行军途中召开军议。
“龙城守将是谁?城中存粮几何?军械是否充足?”她问得又快又急。
“回大总管,龙城守将是原朔风镇副将赵霆,李老将军殉国后率残部退守龙城。城中存粮约可支撑两月,但军械,尤其是箭矢与守城弩耗,经朔风、云中两战损耗,恐已捉襟见肘。”一位熟悉北境情况的参军迅速回禀。
“两月……”沈锦凰沉吟,“传令龙城赵霆,固守待援,不惜一切代价,至少守住一个月!同时,以枢密院名义,急调河东、河北两道粮草军械,走滏口径,务必在二十日内运抵龙城后方百里处的黑石堡!”
“是!”
一道道命令自她口中发出,清晰果断,如同精密器械的齿轮开始啮合转动。她不仅要考虑眼前的战局,更要统筹整个北境战区的后勤、民心、乃至与地方官员的协调。肩上的“镇岳”剑时时提醒着她这份权力的重量与责任。
这日傍晚,大军刚抵达一处预定扎营地点,卢湛便带着一身寒气,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直入中军大帐。
“大总管,北戎军中那‘金属管子’的情报,有眉目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置信,“我们牺牲了三名最精锐的暗桩,才勉强传回模糊信息。那并非单一器械,而是一种……前所未见的火炮。”
“火炮?”沈锦凰瞳孔微缩,这个词汇对她而言,陌生而危险。
“是。据描述,乃青铜或铁铸的庞然大物,管状,需数人乃至十数人操作。发射时声如雷鸣,火光喷涌,能将数十斤重的石弹或铁弹抛射至数百步之外!朔风镇城墙一角,并非被常规攻城器械砸毁,便是被此物数击轰塌!云中镇亦是被其压制了城头守军,才被敌军趁机攀城……”
帐内瞬间一片死寂,几位旁听的将领脸上都露出了惊骇之色。数百步外轰塌城墙?这已然超出了他们对战争的理解!若此物为真,北戎军攻城拔寨的能力将变得极其恐怖,以往倚仗的坚城壁垒,在此等利器面前,恐将脆弱不堪!
沈锦凰指尖冰凉,她终于明白北戎为何敢如此悍然撕毁和约,为何进军如此迅速。这未知的“火炮”,便是他们最大的倚仗!
“可能仿制?或寻其弱点?”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问道。
卢湛摇头:“结构不明,铸造之法更是核心机密。弱点……发射缓慢,移动笨重,且似乎极易炸膛,北戎军中亦时有操作者伤亡的消息传出。但具体如何应对,尚无良策。”
祸不单行。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路猊卫也送来了密报:近期运往龙城方向的一批军粮,在途经黑风峡时遭小股“马匪”劫掠焚毁,行事干净利落,不似寻常匪类。而龙城赵霆发出的几份求援军报,竟有延迟送达的情况,若非猊卫另辟渠道,几乎误了时机。
内有奸细作祟,外有恐怖利器。北境局势,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凶险十分。
是夜,北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扑打在营帐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沈锦凰独立于营盘边缘的高地,墨色斗篷在风中狂舞。她遥望北方,那里是龙城的方向,更远处,是北戎连营的灯火,如同嗜血的兽瞳,在黑暗中闪烁。
手中紧握着那冰凉的“镇岳”剑柄,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与决心交织在心头。西南之功,朝堂之争,在此刻仿佛都已远去。她面对的,不再是一姓一族的兴衰,不再是个人恩怨与权位浮沉。身后,是万里山河,是千万黎民,是延续了数百年的文明薪火。
她知道,自己执掌的,已不仅仅是兵权,而是国运。
风雪扑面,冰冷刺骨,却让她的大脑异常清醒。内奸潜伏,强敌环伺,利器威胁……前路遍布荆棘,步步杀机。
但她眼中没有丝毫退缩,只有一片沉淀下来的、如同北境冻土般坚毅的寒光。这不再是为萧绝而战,不再是为证明自己而战,这是为家国存续而战,为脚下这片土地不容外侮践踏而战!
她缓缓抬起手,任由冰冷的雪花落在掌心,旋即握紧。
一段更为波澜壮阔、血火交织的卫国史诗,即将在这北境的风雪中,由她,镇国公、北境行军大总管沈锦凰,亲手执笔,悍然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