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官镇顾氏绸庄的后院,仿佛成了风暴眼中短暂宁静的孤岛。芭蕉叶宽大舒展,承接着江南湿润的空气,几尾锦鲤在池中悠然摆尾,搅碎一池天光云影。然而,院中三人皆知,这宁静如同薄冰,其下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顾掌柜行动迅捷如风。不过半日功夫,沈月伤愈出山、欲赴王府品珍之约的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般,通过茶楼酒肆的闲谈、说书人惊堂木下的演绎、乃至勾栏瓦舍的香艳小调,迅速传遍了杭州府的大街小巷。版本愈发离奇,有的说沈月乃海外仙岛遗珠,手握长生秘方;有的说她是奕王殿下微服私访时结识的红颜知己,此番前来是为殿下贺寿;更有的将她与近日落云镇顾家倒台、恶徒伏诛之事联系起来,描绘成一位身怀异术、替天行道的奇女子。
舆论已然发酵,如今便看奕王府如何接招。
“消息散出去了,如今杭州府都在议论沈姑娘。”顾掌柜回到厅内,神色却不见轻松,“但奕王府那边尚无动静,别院依旧戒备森严,薛涵也未露面。倒是…”
他顿了顿,眉头微蹙:“老朽安排在别院外的眼线回报,今日午后,有几拨形迹可疑之人试图靠近别院探查,其中一拨身着南疆服饰,与姑娘所描述的五毒教特征吻合;另一拨则气息彪悍,行动间有军伍痕迹,像是那伙抢矿的黑衣人同党。他们似乎也在伺机而动。”
宋恒冷笑一声:“看来这品珍会,还真是块臭肉,招来的苍蝇不少。”他看向沈月,“薛涵那老狐狸按兵不动,恐怕是在权衡,或者…是在等我们下一步动作。”
沈月端坐椅上,指尖无意识地在微凉的青瓷茶盏上划过。她深知,舆论只是造势,真正的较量,在于她能否拿出让奕王不得不“请”她进去的筹码,而非直接动手抓捕。
“顾掌柜,”她忽然开口,“贵号可能弄到品珍会已公开的部分与会者名单,尤其是那些献宝之人的信息?”
顾掌柜略一沉吟,点头:“虽不全,但大致能探听到一些。此番品珍会,江南本地的豪商巨贾大多献的是奇珍异宝、古玩玉器,如东海珍珠屏风、前朝名家字画、和田美玉雕件等;一些江湖奇人则献上武功秘籍、神兵利刃,据说有一柄削铁如泥的‘秋水剑’颇受瞩目;还有几位海外番僧,进献了几件异域法器…但这些,恐怕都难入奕王之眼。”
奕王权势滔天,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他真正感兴趣的,是沈月背后可能代表的“异世”知识,以及那神秘的幽冥晶。
沈月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寻常之物自然不行。需得投其所好,却又…暗藏机锋。”她起身,“顾掌柜,可否借贵号工坊一用?再为我准备几样材料。”
顾掌柜虽不明所以,但立刻应允:“敝号后坊虽以染织为主,但工具齐全,僻静无人,姑娘尽管使用。需要何物,但凭吩咐。”
沈月报出几样东西:最上等的蜂蜡、几种特定香气的花卉精油(茉莉、桂花、冷梅)、一小块纯度极高的白银、还有一套精密的雕刻工具,以及…一小撮细腻的黑色粉末(她让宋恒秘密弄来的少量幽冥晶粉末)。
材料很快备齐。沈月一头扎进绸庄后坊,紧闭房门。
宋恒和顾掌柜守在外面,只听得里面传来极轻微的、叮叮当当的雕刻声和偶尔飘出的、奇异而冷冽的混合香气,却不知她究竟在捣鼓什么。
足足两个时辰后,坊门才再次打开。沈月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眼中却有亮光闪烁。她手中托着一个巴掌大小、用普通梨木制成的锦匣,匣子表面并无过多雕饰,只在合页处包了一层薄薄的白银,显得古朴而别致。
“这是?”宋恒好奇地凑过去。
沈月打开锦匣。匣内衬着黑色的丝绒,上面并排固定着三件物品。
左边是一块皂体润泽、色泽乳白、隐隐透出细微茉莉花纹的香皂,散发着清雅高贵的香气,正是浣玉轩招牌的上等货色,但似乎又有些许不同。
中间则是一枚鸽卵大小、通体浑圆银白、表面却雕刻着极其繁复精密、类似星辰轨迹般图案的银球,银球表面光滑如镜,触手冰凉。
最右边,则是一个小巧的、用同样梨木雕成的、密封着的小瓶,瓶身没有任何标签。
“一份薄礼,聊表心意。”沈月合上锦匣,语气平静,“顾掌柜,麻烦您想办法,将此锦匣送至奕王别院薛长史手中,不必多言,只说是浣玉轩沈月奉上,三日后品珍会上,自有分晓。”
顾掌柜双手接过锦匣,只觉得这木匣入手竟有一种奇异的温润感,且那银球和木瓶似乎散发着极微弱的、令人心神宁静的气息。他不敢怠慢,郑重道:“姑娘放心,老朽亲自去办,定将此物送到薛涵手中。”
待顾掌柜离去,宋恒才摸着下巴,饶有兴趣地问:“那银球和小瓶里是什么名堂?我看着可不像是普通的香皂和香水。”
沈月唇角微扬,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不过是些小玩意儿。那银球我称其为‘冰心’,内以特殊法门封存了一缕我的寒冰内力,辅以幽冥晶粉末和宁神香料,握之可清心净神,抵御寻常迷香毒瘴,但若强行以内力震开,则会瞬间释放寒气,冻伤经脉。”
她顿了顿,看向那小木瓶:“至于瓶中之物…我称其为‘幻梦’,是以几种致幻草药精华混合烈酒提纯,再融入一丝幽冥晶特性炼制而成。一滴入水,无色无味,可令人陷入短暂幻境,放大其内心最深处的欲望或恐惧。当然,剂量我控制得极微,只会让人恍惚片刻,以示警而非伤人。”
她这番轻描淡写的话,却让宋恒听得眼角直跳!清心净神的“冰心”暗藏寒冰陷阱,令人致幻的“幻梦”直指人心弱点!这哪里是“薄礼”,分明是绵里藏针的示威和警告!是在告诉奕王和薛涵:我不仅有你们想要的“奇技”,更有你们意想不到的、能伤人的手段!最好以礼相待,否则…
“你真是…”宋恒摇头苦笑,不知该夸她胆大心细,还是骂她疯狂作死,“这份‘礼’送出去,薛涵怕是要睡不着觉了。”
“要的就是他睡不着。”沈月眸光冷冽,“唯有让他们心生忌惮,我们才能在虎狼环伺中,争得一丝主动权。”
果然,当那份看似普通却透着诡异的锦匣被顾掌柜通过特殊渠道送入奕王别院、呈到薛涵面前时,这位一向沉稳的王府长史,在仔细检查过三件物品后,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尤其是当他尝试以内力探查那“冰心”银球时,竟被其中蕴含的一缕精纯寒意反噬,指尖瞬间覆盖上一层白霜,吓得他立刻撤功!而那“幻梦”虽未开启,但以他的见识,也能隐约感觉到那小瓶中蕴含的、令人心神不宁的诡异能量。
“好!好一个沈月儿!”薛涵盯着那锦匣,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不仅敢来,还敢先给本官来个下马威!这寒冰内力…绝非普通武师能有!还有这致幻之物…看来落云山脉之事,她所得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
他原本的计划是等沈月一到,便以雷霆手段控制起来,严加拷问。但如今看来,此女手段诡异,底牌层出不穷,若强行用强,恐怕会鱼死网破,反而坏了殿下大事。
“长史,那我们…”手下小心翼翼地问道。
薛涵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和杀意,冷声道:“撤回所有暗中搜寻的人手。以王府名义,正式下一份请柬,请浣玉轩沈东家,三日后辰时,赴西湖别院品珍之会。措辞…客气些。”
他不得不暂时改变策略,先稳住对方,将其引入别院再徐徐图之。毕竟,那“异世之秘”和“幽冥源晶”的诱惑太大了。
当那份盖着奕王府朱红大印、措辞彬彬有礼的请柬被送到顾氏绸庄时,沈月知道,第一步棋,她赢了。
然而,就在她准备赴这场鸿门宴之时,顾掌柜又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姑娘,老朽近日清查库房旧物,发现先祖留下的一本杂记,其中有一页似乎提到了类似‘黑色晶石’的记载…”顾掌柜将一本纸张泛黄、边角磨损的线装书递给沈月。
沈月心中一动,接过杂记。翻到顾掌柜标注的那一页,只见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一段话:
“…是夜,地龙翻身,霞泉岭崩裂,现一幽深洞窟,内有黑石如墨,触之冰寒刺骨,偶有紫光流转。乡人惊惧,以为妖物,请天师做法封之。余随师往观,见石上隐有古拙纹路,似符非符,师观之良久,面色凝重,曰:此乃‘幽冥之钥’,凶煞之物,触之不祥,遂以桃木符箓镇之,覆土掩埋,诫后人永不可近…”
霞泉岭!这正是落云山脉中的一处支脉!记载中的“黑石”、“紫光”、“纹路”与她手中的幽冥晶完全吻合!而“幽冥之钥”这个称呼,更是让她心头狂震!
钥匙?什么钥匙?开启什么的钥匙?那幽玄教的祭坛?还是…其他更可怕的东西?
杂记中还提到了一位“天师”以桃木符箓将其镇压…难道这幽冥晶并非完全无法克制?
这意外的发现,如同在迷雾中又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虽然未能完全照亮前路,却指明了另一个可能的方向。
沈月将杂记小心收好,目光再次投向杭州城的方向。
三日后,品珍会。 那里不仅有奕王布下的天罗地网,有各方势力的明争暗斗,或许…也隐藏着揭开这幽冥晶真正秘密的线索。
她摸了摸怀中那冰冷的隐息囊,感受着体内那缕同样冰冷的内力。
赴约之时,亦是图穷匕见之始。
第61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