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老烟斗之局长家的寿宴
刘正然家的客厅铺着浅灰色实木地板,阳光透过纱帘筛下细碎光斑。他刚端起茶杯,系着面粉围裙的老娘就从厨房探出头:“正然,下礼拜你爸整七十,得好好过个生日。”
老爹坐在对面藤椅上,指尖摩挲着铜锅老烟斗——紫褐色红木烟杆被岁月磨得发亮,烟沿儿泛着温润的光。他抬眼瞥了老伴一眼,声音带着老矿工特有的沙哑:“过啥?一把年纪折腾啥。”
“怎么叫折腾?”老娘把面盆往餐桌一放,面粉腾起白雾,“你年轻时在矿上卖命,连顿正经饭都吃不上,现在儿子出息了,还不能吃顿像样的寿宴?”
刘正然放下茶杯,指尖在杯沿轻划。作为F市煤矿资源管理局局长,他办公室每天挤满求签字的矿主,可面对老爹的生日,却没了会议室里的果断:“爸,想过就过,您说了算。”
老爹把烟斗往烟荷包上磕了磕,没掉多少烟丝——近年身体不好,医生让少抽,烟斗早成了手里的念想。“要过就家里吃,别搞虚的。”他目光扫过沙发角落的年轻人,“小丁也在,到时候来凑个热闹。”
被称作小丁的丁磊立刻起身,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三十出头的他是管理局下属东风矿的矿主,深灰西装熨得笔挺,劳力士表在阳光下闪了闪。他今天“做客”,名义上汇报安全生产,实则想让刘正然在扩建矿道审批上松口。听见老爷子提生日,他心里突突跳——这可是比办公室送礼管用十倍的机会。
“叔说得对,家里过热闹又亲切。”丁磊往前凑了两步,语气热络,“但七十是大寿,得隆重点。您年轻时在矿上辛苦,生日该舒舒服服的。”
老爹摆手,把烟斗叼在嘴里却没点火:“舒服啥?我跟你婶儿一辈子就喜欢清静。”
刘正然看丁磊的眼神带着警告,可没等他开口,老娘先接了话:“小丁说得对,七十哪能随便过?正然你要是忙,就让小丁帮帮忙,年轻人脑子活。”
“婶儿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丁磊立刻接话,转身就掏出手机给私房菜馆打电话,报菜名时特意拔高声音:“要葱烧海参、佛跳墙,再来只现烤的全羊……”
刘正然还想阻拦,丁磊已经挂了电话,拍着胸脯保证:“局长,所有费用我自己掏,跟工作没关系,就是单纯给叔贺寿。”
可他没料到,丁磊转头就把“局长父亲要办寿宴”的消息散了出去。不过三天,F市大小矿主几乎都知道了这事。
城西兴隆矿的张老板攥着手机,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对着电话那头的副矿长叹气:“丁磊都掺和了,咱们能不表示?上次安全检查就被挑了仨毛病,这次再不送,他要是在安全这块卡咱们,矿都开不了!”挂了电话,他立刻让人把刚到账的二十万工程款换成金条,装在红木盒子里。
城南向阳矿的李老板更直接,揣着份“分红协议”就往刘正然家跑。进门没聊三句,就把协议往茶几上推:“局长,这是咱们矿今年的‘干股分红’,您不用管任何事,年底直接拿三成。就当给叔贺寿了,一点心意。”
刘正然看着茶几上的协议,指尖泛白,刚要开口拒绝,李老板已经溜出门:“局长您别客气,我还有事先走了!”
短短几天,刘正然家的储藏室堆满了礼品——成箱的茅台、翡翠摆件、名牌手表,甚至还有人送了套市中心的公寓钥匙。老娘看着这些东西,既紧张又有些期待:“正然,这么多人来贺寿,是不是该找个大点的地方?家里肯定坐不下。”
丁磊抓住机会,立刻提议:“婶儿,我知道个地方——城郊有家‘忘尘居’,看着是乡下不起眼的私房菜,其实后院能摆三百桌,装修都是仿古建筑,又清静又有面子。我去订,保证让叔的寿宴风风光光!”
刘正然想反对,可看着老娘期待的眼神,再想到这些天推不掉的礼品和矿主们的“热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只能反复叮嘱丁磊:“别太铺张,简单点就行。”
可丁磊哪会“简单”?他不仅把“忘尘居”整个包下来,还请了专业的策划团队,后院搭起三层高的戏台,请来省剧团的名角;餐桌用的是一米八的红木圆桌,每桌配两瓶茅台、一盒古巴雪茄;连服务员都穿了定制的唐装,胸前绣着“刘府寿宴”四个字。
寿宴当天,城郊的小路上堵满了车——矿主们几乎都来了,有的带着全家,有的还拉上了矿上的管理层,连F市主管工业的副市长都被请来撑场面。三百张桌子坐得满满当当,戏台上传来锣鼓声,烟酒的香味混着饭菜香,飘出老远。
刘正然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门口迎客,脸上挂着客套的笑,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老爹穿着丁磊买的阿玛尼西装,被丁磊扶着坐在主位上,手里攥着老烟斗,却始终没点火。他看着满场的人,眼神里没有一丝高兴,反而透着股陌生——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嘴里说着“祝您长寿”,目光却总往刘正然身上瞟。
寿宴过半,丁磊拿着话筒走上戏台,高声喊道:“各位来宾,今天是刘局长父亲的七十大寿,咱们能有今天的好日子,全靠刘局长关照!我提议,大家敬刘局长一杯,祝他工作顺利,也祝老爷子福如东海!”
满场的人都站起来,举着酒杯朝刘正然的方向敬酒,相机的快门声此起彼伏。刘正然刚要端起酒杯,突然听见“啪”的一声——老爹手里的老烟斗掉在了地上,铜锅磕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向主位。老爹慢慢站起身,弯腰捡起烟斗,然后走到戏台前,推开想扶他的丁磊,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谢谢大家来给我过生日,也谢谢你们给我儿子‘面子’。可我想问一句,你们今天来,是给我这个老矿工过生日,还是给‘局长’过生日?”
全场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台上的老人,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动弹不得。没有人敢发出一丝声音打破这诡异的沉默气氛。
而那位名叫老爹的男子,则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如炬地扫过下方一张张惊愕的脸庞。他的眼神里透露出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淡然与坚定,似乎早已看透了世事无常、人心冷暖。
终于,老爹缓缓开口说道:我在红星矿下了整整三十年的矿井啊!你们谁知道其中的艰辛和困苦?那些年,我经历过无数次生死考验,尤其是在最危险的采面上工作的时候……说到这里,老爹顿了一顿,像是回忆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脸上浮现出一抹痛苦之色,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接着,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那次冒顶事故发生得太突然了,简直让人措手不及。当时,整个工作面都塌了下来,我被困在了里面,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就在那一刻,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活着出去!只要还能再见到我的家人,哪怕只是吃一碗我老伴亲手煮的鸡蛋面也好......
讲到此处,老爹的眼眶不禁湿润了起来。但他迅速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水,强作镇定地说:如今呢,我已经老啦,没什么大不了的愿望。以前拼死拼活都是为了养家糊口,现在嘛,只想安安稳稳地跟家人们一起吃顿饭,享受天伦之乐就行了。至于其他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我实在提不起半点兴趣。
他转身看向刘正然,眼神里带着失望:“正然,你当局长,我跟你妈都高兴。可我跟你说过,咱们矿工靠力气吃饭,靠良心做事。你现在管着矿,管的是几百号矿工的命,不是管着谁该送多少钱、该摆多少桌。今天这三百桌,看着风光,可这每一桌,是不是都装着‘心思’?”
刘正然的脸瞬间红了,他看着老爹,又看着满场尴尬的矿主,突然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他走上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是这些天收到的礼品清单,还有那张“干股分红”协议。
“各位,”刘正然的声音有些沙哑,“今天的寿宴,是我考虑不周。我父亲说得对,我是煤矿资源管理局局长,不是‘财神爷’。你们送的礼品、给的‘分红’,我一分都不会要,清单上的东西我会让办公室一一退回。以后咱们只谈工作——你们把矿上的安全做好,把矿工的待遇提上去,不用搞这些歪门邪道,我自然会按规定办事。”
他顿了顿,看向老爹,深深鞠了一躬:“爸,对不起,我忘了本。”
老爹看着他,紧绷的脸慢慢缓和下来,捡起地上的老烟斗,重新攥在手里:“知道错了就好。走,回家,让你妈给咱们煮鸡蛋面。”
刘正然点了点头,转身对满场的人说:“今天的寿宴就到这,各位慢用,招待不周还请见谅。”说完,他扶着老爹,慢慢走出了“忘尘居”。
身后的戏台还在响着锣鼓,可父子俩谁都没回头。阳光洒在他们身上,老爹手里的老烟斗泛着光,刘正然突然觉得,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比起这三百桌的豪华寿宴,他更想早点吃到老娘煮的鸡蛋面,就像小时候那样。
后来,刘正然真的把所有礼品都退了回去,还在局里召开了廉政会议,重新修订了煤矿安全检查标准。丁磊没再提扩建矿道的事,反而主动投入资金改造矿上的安全设施。F市的煤矿依旧产出着黑金子,只是矿主们再见面,聊的不再是“该送什么礼”,而是“怎么把矿办得更安全”。
老爹的老烟斗还是挂在客厅墙上,只是现在,他偶尔会拿下来,点上一撮烟丝,坐在藤椅上跟刘正然聊天:“正然,你记住,权力是用来做事的,不是用来换面子的。真有面子的事,是让矿工们都能安全下井、平安回家,是让他们能吃上热乎饭。”
刘正然总会点头,他知道,老爹的话,比那三百桌寿宴更让他记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