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运来那番掷地有声的宣告,如同投入深潭的重石,在奢华而冰冷的正厅里激起的回音尚未散尽,空气却陷入了一种更深的凝滞。
林父依旧端坐在紫檀木罗汉榻上,身体微微前倾的姿态没有改变。那双如同古潭般深邃的眼睛,锐利如冰锥的目光依旧锁定在梅运来身上。但此刻,那目光中的审视和冰冷的质疑,如同被投入了石子的水面,荡开了层层涟漪,正在发生着某种微妙的、剧烈的变化!
梅运来平静地站在那里,胸膛微微起伏,刚才那番倾尽全力的宣告,让他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在名贵的顶灯照射下微微反光。他迎接着林父的目光,眼神沉静而坦荡,像一块经历了淬炼的顽铁,等待着最后的锻打评判。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中的重量,不再是单纯的压迫,而是一种……重新审视,一种剥开所有表象、直抵核心的锐利剖析!
林彩霞安静地立在梅运来身侧,微微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她似乎对父亲的沉默毫不意外,只是那覆在身前、自然交叠的双手,指尖却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互相摩挲了一下。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平静的外表下,心跳的速度有多快。
时间,在名贵红木家具散发的淡淡幽香和冰冷大理石地面的反光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
林父交叠在膝上的双手,缓缓松开。他那一直如同石刻般冷硬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笑容。
更像是一种……紧绷的弦骤然松弛的痕迹。
紧接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锐利的冰锥骤然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两道如同划破夜空的闪电般明亮、锐利、充满穿透力的精光!
那精光一闪而逝,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但其中蕴含的惊异、赞赏、以及一种棋逢对手般的……兴奋?却如同烙印般,清晰地刻印在梅运来和林彩霞的眼中!
“呵……”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复杂意味的短促气息,从林父的鼻腔里逸出。他缓缓地、极其放松地向后靠去,宽厚的脊背靠在了紫檀木罗汉榻坚实的靠背上。这个动作,仿佛瞬间卸掉了笼罩在整个正厅的无形重压,让凝滞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
他再次抬眼看向梅运来,目光中的审视和冰冷已经荡然无存。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带着重新评估意味的探究和……毫不掩饰的激赏!
“灵雨精米酒……一瓶难求……” 林父低沉的声音响起,不再是质问,而是带着一种沉吟的意味,仿佛在咀嚼着这几个字的分量。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紫檀木光滑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笃笃”声。
“周家老祖…平辈论交……”
“青阳宗新宗主…登门赔罪……”
“玄天阁执事…常驻……”
他每念出一个名字,语气就加重一分,眼神中的精光就明亮一分!这些名字背后代表的力量和意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绝非一个“乡下娃”靠着运气就能攀附上的!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梅运来那只微微红肿的拳头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了轻蔑,反而多了一丝……了然?仿佛透过那红肿的指节,看到了后山那场惊天动地的、与洪荒巨兽的纯粹力量碰撞!
“掀翻野猪王?护住彩霞周全?” 林父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微微颔首,目光从梅运来的拳头移开,重新落回他那张依旧带着一丝汗渍、却写满沉静与坚毅的脸上。
“好!”
一个字,如同金铁交鸣,铿锵有力!
林父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邃的眼眸直视梅运来,里面的精光几乎要化为实质,带着一种棋手发现绝妙好棋般的激赏和赞叹:
“梅运来!” 他第一次完整地叫出了梅运来的名字,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后生可畏!”
这四字评语,如同惊雷,在梅运来耳边炸响!不是敷衍的客套,而是发自内心的认可!是来自林远山——这位州城商界巨擘、林氏帝国掌舵人的最高评价!
梅运来心头猛地一震!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冲上头顶,冲击得他眼眶都有些发热!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那身束缚着他的昂贵西装,此刻仿佛也成了荣耀的铠甲!刚才的紧张、忐忑,在这一声“后生可畏”面前,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种扬眉吐气、被认可的激动和自豪!
然而,林父的目光并未在梅运来身上停留太久。他缓缓转头,看向了安静立在梅运来身侧的女儿。
林彩霞也抬起了眼帘,清冷的目光迎向父亲。她的脸上依旧平静,但那双如同浸了水的黑曜石般的眸子里,却清晰地映出了父亲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激赏和……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林父的目光在林彩霞脸上停留了数秒。那目光变得极其复杂,有骄傲,有欣慰,有释然,甚至……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感慨和……后怕?仿佛在庆幸女儿当初那个看似荒诞的“假结婚”决定,竟然真的为她找到了一个足以托付终身的港湾。
最终,所有的复杂情绪,都化作了一句极其简洁、却重逾千钧的肯定。林父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感慨,清晰地回荡在正厅里:
“彩霞……” 他看着女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眼光不错!”
“眼光不错!”
这四个字,如同温暖的阳光,瞬间驱散了正厅里所有的冰冷和凝重!
林彩霞那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冰雪初融般的波动。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弯起。那不是一个程式化的微笑,而是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和难以言喻的温暖的弧度。她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遮住了眼底那瞬间涌起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水光。
梅运来站在一旁,看着林父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认可,听着那句对彩霞“眼光不错”的肯定,心头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激动、自豪、感动……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他下意识地就想咧嘴大笑,想吼一嗓子“老子就说要得”!但残存的理智让他硬生生憋住了,只是嘴角不受控制地咧开了一个大大的、带着点傻气的笑容,用力地点了点头!
正厅里的气氛,在这一刻,彻底扭转!
冰冷、凝重、对峙,如同冰雪般消融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的、却真实可感的暖意和轻松。
林父脸上那最后一丝紧绷的线条也彻底放松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慈和的笑意(虽然在他威严的脸上显得有些突兀)。他重新端起那杯早已微凉的青瓷盖碗茶,用碗盖轻轻拨弄了一下漂浮的茶叶,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从未发生过。他看向梅运来,语气变得随意而平和,如同寻常长辈询问晚辈:
“运来,坐。尝尝这茶,雨前龙井,今年的新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