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阳的秋阳穿过青瓦檐角,在刻书坊的青石板上淌成一片金斑。老周头蹲在木料堆旁,用粗布擦拭着刻刀——那是他师父传下来的,刀身包浆得发亮,刀刃上还留着半道浅痕,是三十年前刻《考工记》时崩的。
“周叔!”扎着马尾的姑娘阿竹从后堂跑出来,怀里抱着摞新雕的木板,“您看这版《茶经》,我照着您教的‘横平竖直,刀随势走’刻的,您摸摸这纹路!”
老周头没接话,只是用指腹蹭了蹭木板的边缘。木板是新伐的樟木,还带着松脂的清香,他凑近些闻,能闻见木纹里渗着的晨露味。“阿竹啊。”他突然开口,“你记不记得,三年前你第一次拿刻刀时的手?”
阿竹的手顿了顿。那时的她刚从美院毕业,嫌刻书慢,握着刻刀像握铅笔,刻出来的字歪歪扭扭,气得她把刻刀摔在木料堆上:“这破手艺,迟早要被打印机取代!”老周头捡起刻刀,用袖口擦了擦:“机器能刻千篇一律的字,可刻不出刻刀下的温度。”
“周师傅!”院外传来清脆的唤声,是送书的伙计小王,“福州来的订单!阿福鱼丸店要印新菜单,说要‘刻得有古意,又不耽误看’。”他晃了晃手里的红布包,“您看,这是人家给的样稿——”
阿竹抢着接过布包,展开来是张洒金宣纸,上面印着“阿福鱼丸·百年老味”,字是手写的楷体,旁边还画着条活灵活现的鱼,尾鳍翘得像要跃出水面。“周叔!”她眼睛发亮,“这字儿比我刻的还好看!”
老周头接过菜单,指尖抚过“鱼丸”二字。刀锋的走势是斜的,像闽江的水;捺脚处微微上挑,像鱼尾的弧度。“这是福州陈师傅刻的。”小王挠挠头,“人家说,现在年轻人就爱这种‘老手艺+新设计’的味儿。”
阿竹的脸色变了变。她想起上个月,师父让她刻《建阳刻书史》,她熬了三个通宵,刻出来的版子却被嫌“太古板”:“游客要的是能发朋友圈的‘打卡款’,谁看这个?”她当时摔了刻刀:“那我还刻什么?等着被淘汰吗?”
“阿竹。”老周头把菜单递回给她,“你看看这‘鱼’字的最后一笔。”
阿竹凑近了看。那笔收得极轻,像片落在水面的柳叶,又像老周头刻《茶经》时,每刀收尾的“回锋”。“机器刻的字,横是横,竖是竖,可这‘鱼’字——”老周头用刻刀在木板上比划,“你看这弯钩,得顺着木纹的走向,稍微偏半分,就僵了;多刻半分,就破了。”
阿竹突然想起,上周她在短视频平台刷到个博主,拍的是“非遗刻书体验”。视频里,游客握着刻刀歪歪扭扭刻“福”字,评论区刷屏“原来刻书这么难”“这才是文化”。她点进主页,发现博主是福州鱼丸店的老板娘,视频配文是:“老手艺不该被锁在博物馆,该活在我们的日常里。”
“周叔。”她翻出手机,翻到那条视频,“您看,人家说‘刻书不是为了保存,是为了传递’。”
老周头眯着眼看屏幕。视频里,游客举着自己刻的“福”字拍照,背景是古色古香的刻书坊,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木板上,把刻刀的影子拉得很长。“阿竹。”他说,“你去把那方端砚拿来。”
阿竹应了一声,从案头捧来砚台。砚池里还剩半块墨,是老周头今早磨的,墨香混着樟木香,在空气里缠成一团。“今天咱们刻《鱼丸谱》。”老周头把菜单摊在案上,“福州人爱吃鱼丸,可知道鱼丸有多少种做法?马鲛鱼的、鲨鱼的、鳗鱼的……每一种,都得刻得明明白白。”
阿竹拿起刻刀,刀柄上还留着老周头的体温。她深吸一口气,刀尖落在木板上——这一刀,她刻得很慢,像老周头教她的:“起刀要轻,像春风拂过柳梢;行刀要稳,像溪水流过鹅卵石;收刀要狠,像秋蝉蜕下旧壳。”
“停。”老周头突然出声。阿竹的手僵在半空。老周头指着木板:“你看这‘鲨’字的左边,刀痕太深了。”他用指甲刮了刮,“木板的纤维被你刻断了,拓印时会毛边。”他从怀里摸出块软布,“用这个擦,顺着木纹的方向。”
阿竹接过布,轻轻擦拭。木板上的刀痕渐渐变浅,露出底下细腻的木色。“周叔。”她小声说,“我以前总觉得,刻书是为了‘留下’,可现在……”她抬头看向老周头,“是不是为了‘传递’?”
老周头笑了。他想起年轻时,师父也是这样教他的:“刻字的人,要把自己的心刻进木头里。别人摸这字时,能摸到你的心跳。”他从抽屉里拿出个红布包,打开来是块刻着“匠心”二字的木牌,“这是我师父给我的,现在给你。”
阿竹接过木牌,指尖触到“匠”字的最后一笔——和菜单上“鱼”字的收笔一样,轻得像片羽毛。“周叔。”她的眼眶热了,“我想刻《鱼丸谱》,刻福州的鱼丸,刻建阳的刻书,刻所有值得被记住的东西。”
老周头点点头,拿起刻刀,在另一块木板上刻下“阿福鱼丸·百年传承”。刀锋走过的地方,木屑簌簌落下,像下着细碎的雪。“阿竹。”他说,“去把小王叫进来,咱们商量商量——这菜单,得刻得让游客看了想拍照,拿了想收藏。”
小王应了一声,跑向后院。阿竹望着案头的木牌,又看了看老周头微驼的背影,突然想起上个月在短视频平台收到的私信:“姑娘,你刻的‘福’字,我贴在奶奶的床头了,她每天都要摸一摸。”她摸了摸胸前的木牌,轻声说:“周叔,我想把刻书坊开到线上。”
老周头的手顿了顿。他抬起头,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脸上,皱纹里泛着光:“好。明天我教你用相机拍刻版,把刻的过程做成视频——让年轻人看看,刻书不是老古董,是活的艺术。”
阿竹欢呼一声,跑向后院。老周头望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案头的《鱼丸谱》木板,突然想起师父临终前说的话:“刻书的人,要耐得住寂寞,也要追得上时代。”他摸了摸刻刀上的包浆,轻声说:“师父,您看,阿竹懂了。”
午后的风裹着桂花香钻进刻书坊,吹得木牌上的“匠心”二字轻轻摇晃。阿竹举着手机,镜头对准老周头的刻刀:“家人们,今天带你们看建阳刻书的‘隐藏款’——福州鱼丸的刻版!”她转头对老周头笑,“周叔,您说两句?”
老周头接过手机,清了清嗓子:“各位网友,这刻的不是木板,是福州的味道,是建阳的匠心。您要是喜欢,等刻好了,给您寄张拓印的——免费的。”
评论区瞬间刷屏:“周师傅好可爱!”“阿竹小姐姐手好巧!”“求鱼丸菜单链接!”
阿竹看着跳动的评论,又看了看案头的木板,突然想起老周头说的话:“刻书不是为了保存,是为了传递。”她举起刻刀,在“鱼丸谱”的末尾补了一行小字——“愿每一口鱼丸,都藏着刻刀的温度。”
阳光把这句话镀成金色,落在木板的纹理里,像颗永远不会熄灭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