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的早市是被桂花香泡软的。
五点钟的晨雾还没散透,蝉街的青石板上已响起此起彼伏的吆喝。最响亮的那个,裹着温州方言的尾音,像颗蹦跳的弹珠:“瓯绣帕子——三块钱三条!瓯窑茶盏——十块钱随便挑!”
周伯的货郎担就停在老榕树下。竹编的担子磨得发亮,一头挑着蓝印花布包裹的瓯绣,另一头堆着瓯窑瓷器,最顶上还摞着层油纸包的桂花糕,甜香混着晨雾钻进人鼻子里。他穿件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衫,戴顶旧草帽,帽檐下露出半张爬满皱纹的脸,笑起来时眼角的褶子能夹死蚊子。
“周伯!”扎着双马尾的姑娘小满从巷口跑过来,手里举着部手机,镜头正对着货郎担,“您看这朵瓯绣的并蒂莲,我直播时说‘这是周伯用奶奶传下的老绣谱绣的’,弹幕都刷爆了!”
周伯眯着眼凑近手机。屏幕里,他的瓯绣帕子被放大,针脚细得像头发丝,花瓣上的金粉在镜头下闪着光。“小满啊。”他伸手碰了碰手机屏,“你把这帕子给我,我再绣朵茉莉——你上次说直播间的姑娘们都爱茉莉香。”
小满应了一声,转身从担子里翻出块素白的杭绸。周伯接过绸子,坐在竹凳上,绣绷往膝头一搁,银针在绸面上上下翻飞。他的手像老树根,指节粗得能卡住针,可绣起花来却轻快得像跳舞——这是他跟着奶奶学的,奶奶说“绣东西要耐着性子,针脚走稳了,花才活”。
“周爷爷!”穿白t恤的小伙子挤到担子前,“我要买那个茶盏。”他指着瓯窑茶盏,眼睛发亮,“我爷爷以前在龙泉做瓷器,说瓯窑的釉色最特别,像雨过天青。”
周伯放下绣绷,捧起茶盏递过去:“小伙子,你摸摸这釉面。”
小伙子接过茶盏,指尖触到釉面的瞬间,眼睛瞪圆了:“凉丝丝的,像摸着晨露!”
“这是用瓯江的水调的釉。”周伯笑着说,“我爷爷说,瓯窑的魂在瓯江水,水清,釉才清。”他从怀里摸出个红布包,打开来是块缺角的瓷片,“你看这碎片,是我爷爷年轻时在窑址捡的。那时候窑场关了,他说‘这釉色不能断’,就带着我爹到处收老瓷片,教我认釉色。”
小伙子凑过去看瓷片,釉面泛着淡青,像块被揉皱的天空。“周伯,您为什么不把窑重新烧起来?”
周伯叹了口气,望着远处的瓯江:“前几年有人想投资,说要改成网红打卡点,挂霓虹灯卖奶茶。我没同意——窑烧起来容易,可釉色里的魂,烧不出来。”他转头看向小满,“就像小满的直播,不能光卖货,得把故事讲给年轻人听。”
小满的手机突然响了,是粉丝的消息:“小满姑娘,周伯的绣绷能拍吗?我想给我奶奶看,她以前也是绣娘。”
小满举着手机转向周伯。周伯正低头穿针,银发在晨雾里泛着光。他接过手机,对着镜头笑了笑:“姑娘,你奶奶要是还在,肯定要夸你——现在的年轻人,肯把这些老东西捧在手心里,比什么都金贵。”
镜头外,有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挤到担子前,手里攥着块褪色的手帕:“周师傅,还认得我这帕子不?”
周伯接过帕子,针脚突然顿住。那是朵并蒂莲,和他今早给小满绣的那朵,针脚分毫不差。“王阿婆!”他站起来,“您这帕子,是我奶奶二十年前给您绣的吧?”
王阿婆抹了抹眼睛:“可不是!那年我嫁去上海,你奶奶塞给我这帕子,说‘想家了就摸摸’。前儿收拾老房子,翻出来一看,帕子都洗得发白了……”她指了指小满直播的手机,“我就想着,来这儿碰碰运气,说不定能再买块新的。”
周伯从担子里翻出块新绣的并蒂莲,塞到王阿婆手里:“阿婆,这帕子是我今早绣的,针脚和您那块一个样。您拿着,想家了就摸摸——咱温州人,不管走多远,根都在这儿。”
王阿婆捧着帕子,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帕子上:“好,好……”
小满的手机弹出一条私信:“小满,你直播间的‘非遗货郎’话题上热搜了!有文旅局的老师联系我,说要帮你申请‘传统手工艺体验点’。”
周伯凑过去看手机,皱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好,好……”他转头对小满说,“明儿我跟你去趟文旅局,把咱这担子的事儿说说——要让年轻人知道,货郎担不是老古董,是活的文化。”
晨雾渐渐散了,蝉街的早市热闹起来。有拎着菜篮的阿婆过来买桂花糕,有背着相机的游客举着手机拍货郎担,还有穿校服的小学生蹲在摊前,盯着周伯的绣绷问:“爷爷,这针怎么穿呀?”
周伯笑着摸出根针,教小学生穿线:“起针要轻,像春风拂过柳梢;行针要稳,像溪水流过鹅卵石……”
小满举着手机,镜头里是周伯的笑脸,是王阿婆攥着帕子的手,是小学生歪着脑袋学穿线的模样。她对着镜头说:“家人们,这就是温州的货郎担——它挑的不是货,是故事,是人情,是一代又一代温州人,藏在针脚里、釉色里、帕子里的,最暖的魂。”
评论区瞬间刷屏:“周爷爷好可爱!”“小满的直播有温度!”“求温州货郎担的地址!”
周伯望着手机里的弹幕,又看了看担子上的瓯绣、茶盏、桂花糕,突然想起奶奶临终前说的话:“货郎的担子,要挑着走,也要停下来——停下来,才能把故事讲给更多人听。”他摸了摸绣绷上的并蒂莲,轻声说:“奶奶,您看,咱的担子,没白挑。”
午后的阳光穿过榕树的枝桠,落在货郎担的红布包上。小满收起手机,帮周伯把担子重新捆好。风裹着桂花香和瓯绣的线香吹来,把“温州货郎笑”这句话,吹进了每一个路过的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