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仓,海明化工有限公司。
厂区里静得能听见风吹过老旧管道时发出的呜咽声。往日里机器轰鸣、人声鼎沸的景象,如今只剩下萧瑟。丁志强坐在自己那间简陋的办公室里,桌上的烟灰缸早已堆成了小山。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陷在椅子里,双眼无神地盯着窗外那几座已经停止运转的反应釜。
那是他半辈子的心血。
电话铃声尖锐地响起,打破了办公室的死寂。丁志强麻木地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银行催款的。他直接摁断,随手将手机扔到一边。
这几天,这样的电话他已经接到不想再接。供应商、银行、甚至连食堂送菜的都打来电话,每一通电话都像是一把钝刀,在他本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反复切割。
他想不通,世界怎么一夜之间就变了。
他只是想学着电视里那些专家说的那样,用期货给自己的工厂做个套期保值,锁定一批便宜的乙二醇原料。一切都计算得好好的,只要等到十二月合约交割,这批低成本的原料就能让工厂在接下来的半年里喘上一大口气。
可谁能想到,临到交割,仓库居然被封了。
“产权纠纷”,多么可笑又无力的四个字。他找了律师,托了关系,得到的回复都是一样的:法院查封,谁也没办法。眼看着交割日一天天临近,盘面上的空头们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将价格死死地按在低位,等着他这样的多头割肉平仓。
要么亏掉几千万的保证金,要么工厂停产,工人遣散。
他想过从天台上一跃而下,一了百了。可当他坐在那冰冷的边缘,看着下面那些跟了自己十几年的老伙计们惊慌失措的脸,他又不忍心了。
他死了,债务不会消失,工人们的生计怎么办?
“叮铃铃——”
又是一阵电话铃声。丁志强烦躁地抓起手机,想直接关机,却在看到号码时愣住了。
一个来自京城的陌生号码。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划开了接听键,声音沙哑地“喂”了一声。
“是丁志强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沉稳清晰的男声,听不出年纪,但每个字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专业性。
“我是,你哪位?”
“我姓张,受我当事人委托,想和您谈一笔关于海明化工的收购业务。”
收购?丁志强自嘲地笑了一下,声音里满是疲惫和讽刺:“张律师是吧?你们消息还真灵通。怎么,想来捡便宜?我告诉你,我海明化工就是破产清算,也不会卖给那些趁火打劫的秃鹫!”
他以为又是哪个想来压价收购他设备的同行。
“丁先生,我想您误会了。”电话那头的声音依旧平静,“我的当事人,愿意以海明化工上个月的资产评估价,全资收购贵公司,并承接全部债务。包括您在乙二醇期货上的持仓。”
丁志强猛地坐直了身体,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上个月的资产评估价?那还是工厂一切正常时的价格。承接全部债务?还包括那个让他陷入绝境的期货多头仓位?
这不是收购,这是慈善。
“你……你们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我的当事人认为,海明化工是一家有价值的企业,不应该以这种方式倒下。至于我的当事人是谁,抱歉,我无法透露。”张律师的语气职业而疏离,“如果您同意,我的团队三个小时后会抵达太仓,处理所有法律文件。我们只有一个要求,从现在起,您需要完全配合我们的所有行动,并且,对今天这通电话的内容,绝对保密。”
丁志强握着电话,手心全是汗。他不知道电话那头是神仙还是魔鬼,但这无疑是他坠入深渊后,看到的唯一一缕光。
他没有选择。
“好,我答应你们。”
……
京城,一家顶级律师事务所的会议室里。
张律师挂断电话,看向面前那个坐在阴影里的年轻人。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以及屏幕冷光映照下,那双平静得有些可怕的眼睛。
作为国内最顶尖的商业律师之一,张律师服务过无数富豪权贵,自认为见惯了风浪。但面前这个年轻人,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对方找到他,只用了一个加密邮件,邮件里附带的,是他职业生涯中唯一一次误判的案子的全部内幕资料,详细到让他自己都脊背发凉。
然后,就是一连串指令。
收购一家濒临破产的化工厂。不计代价,不问缘由,只要速度。
“严先生,已经谈妥了。”张律师恭敬地报告。
“很好。”严景行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现在,我要你做第二件事。”
他将一个文件包通过蓝牙传到了会议室的中央屏幕上。
张律师点开文件,瞳孔微微一缩。
那是一份调查报告,目标直指这次导致宏发仓被查封的“产权纠纷案”。
报告里,原告方“宏盛置业”的背景被扒得一干二净。这家成立不到半年的空壳公司,其资金来源,通过十几层复杂的股权和信托设计,最终清晰地指向了赵家的“中汇实业”。
更关键的是,报告里还附上了一段录音和几张照片。录音里,是“宏盛置业”的法人代表,向一个中间人汇报如何通过伪造土地历史文件,来制造“产权争议”的全部过程。而照片,则是这位法人代表,与“中汇实业”的一位副总,在一家隐秘的会所里把酒言欢的场景。
张律师越看越心惊。这份报告的详尽和精准,已经超越了任何私人侦探甚至国家机关的能力范畴。它就像一只上帝之眼,洞穿了所有的伪装和黑幕。
“我要你,代表海明化工,立刻向法院申请紧急资产保全,解除对宏发仓的查封。然后,以‘恶意诉讼’和‘市场操纵’的罪名,对‘宏盛置业’及‘中汇实业’,提起诉讼。”
严景行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砸进了张律师的心里。
张律师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一次简单的商业收购。这是一场战争。
而他,以及那家即将被他收入囊中的海明化工,都只是这位神秘的严先生,投向战场的一枚棋子。
一枚足以扭转战局的棋子。
“我明白了。”张律师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给我二十四小时。”
……
与此同时,《财经前沿》杂志社。
李响正对着电脑屏幕发愁。铁矿石和国债期货的两场惊天大案,让他和他的杂志社名声大噪,但也让他陷入了某种瓶颈。那个神秘的爆料人,在掀起滔天巨浪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等待投喂的雏鸟,失去了方向。
就在这时,那个熟悉的,由一串乱码组成的邮箱地址,再次出现在了他的收件箱里。
李响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他颤抖着点开邮件,内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直接。
【李记者,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但这一次,我想让你看看,那些被深渊吞噬的人,是如何爬出来的。】
邮件下面,附着一个网盘链接,以及一个法院案件的索引号。
李响几乎是屏着呼吸下载了链接里的文件,又在法院的公开信息系统里,输入了那个索引号。
屏幕上,一份刚刚提交的,盖着鲜红印章的起诉状,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原告:海明化工有限公司。
被告:宏盛置业有限公司,中汇实业有限公司。
案由:恶意诉讼,市场操纵。
当李响看完整份起诉状,以及链接里那些足以让任何一个法律人士都为之震惊的证据链时,他全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
他明白了。
那个神秘人,那个只存在于网络阴影中的复仇者,这一次,他没有选择躲在幕后。
他走到了台前。
他不再仅仅是黑幕的揭露者,他变成了规则的挑战者,甚至,是规则的改写者。他用赵家最擅长的法律和资本武器,向赵家,发起了最直接的冲锋。
李响的双手在键盘上飞舞,手指因为过度兴奋而有些僵硬。一个新的标题,在他的文档里成型。
《“幽灵”的反击:一家濒临破产的化工厂,如何掀起对赵氏帝国的世纪诉讼!》
这篇文章,将不再是简单的财经报道。它将是一篇檄文,一篇吹响反击号角的檄文。
……
赵家老宅。
赵铭正焦躁地等待着乙二醇期货市场的收盘。这是赵家在连续遭遇重创后,唯一能快速回血的指望了。
“怎么样了?那些多头开始割肉了吗?”他对着电话那头的交易主管问道。
“还没有,都在硬扛。不过也快了,交割日就剩最后两天,他们扛不住的。”
“好,给我盯紧了!这次,不能再出任何岔子!”
挂断电话,赵铭稍微松了口气。他端起茶杯,想喝口水压压惊,手却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就在这时,他的私人助理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连门都忘了敲。
“赵……赵总,不好了!”
“慌什么!”赵铭不悦地呵斥道。
“您……您快看新闻!”助理将一个平板电脑递到他面前。
屏幕上,是《财经前沿》刚刚推送的头条文章。那个血红色的标题,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进了赵铭的眼睛里。
他看到了“海明化工”,看到了“中汇实业”,看到了“恶意诉讼”,“市场操纵”。
他看到了那份详尽到令人发指的证据链,看到了那段足以将经手人全部送进监狱的录音。
“啪!”
赵铭手中的青花瓷茶杯,应声落地,摔得粉碎。
“海明化工……怎么会……他们怎么敢……”他喃喃自语,脸色在瞬间变得惨无人色。
他无法理解,一家已经被逼到绝路,连老板都要跳楼的蝼蚁,怎么会突然拥有了如此恐怖的力量,敢于向赵家这头巨象发起挑战?
除非……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恐惧。
那个幽灵。
那个在股市、在国债、在铁矿石市场,将赵家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幽灵。
他不仅在金融市场上攻击他们,现在,他竟然直接买下了他们的猎物,用猎物自己的手,扼住了赵家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