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四年,十月二十八,夜。
白日惨烈的厮杀声终于被寒夜的寂静所取代,唯有淇水呜咽的流淌声和两岸营地里零星的火光,证明着这片土地仍被战争的阴影笼罩。浓重的血腥气经久不散,与晚秋的寒意交织,渗入每一寸泥土,也渗入每一个幸存者的骨髓。
北岸,磁州军的防线在经历了一整天的疯狂冲击后,如同被暴风雨蹂躏过的礁石,虽遍布伤痕,却依旧顽强地矗立。士兵们倚靠着冰冷的矮墙,或坐或卧,抓紧这宝贵的间隙休息。许多人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沉睡,鼾声与伤兵偶尔的呻吟此起彼伏。辅兵和医护学徒们提着水桶、拿着药物,在阵地间无声地穿梭,喂水、包扎、将重伤员后送。
王五没有休息,他提着灯笼,再次巡视石桥前沿。脚下的土地被血浸透成了暗红色,踩上去依旧有些粘稠。破损的盾车残骸、折断的兵器和层层叠叠的尸体(主要是闯军的)堆积在桥头和壕沟边缘,尚未完全清理。白日的战斗,他的部队承受了最大的压力,伤亡数字比昨日更加触目惊心。
“阵亡二百零九,重伤七十一,轻伤无数。”副将的声音低沉而沙哑,“箭矢几乎耗尽,震天雷也用去大半。若非主公那及时的一炮……”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王五默默点头,看着那些在睡梦中仍紧握着兵器的年轻面孔,心中一阵刺痛。这些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很多人的名字他都能叫出来。“让还能动的,连夜修复工事,搜集战场上尚能使用的箭矢。告诉弟兄们,再坚持一下,胜利一定是我们的!”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既是鼓励部下,也是在给自己打气。
在西翼,陈默的山地营同样在默默舔舐伤口。他们的伤亡要小,但精神压力巨大,需要时刻警惕敌军在多点的渗透和骑兵的威胁。陈默派出的小股夜不收(侦察兵)如同幽灵般潜过淇水,消失在南岸的黑暗中,他们的任务是摸清敌军夜间部署,尤其是那些该死的盾车和骑兵的位置。
黑山堡内,气氛同样凝重。医营里人满为患,顾菱纱和她的学徒们已经连续工作了十几个时辰,几乎到了极限。药材,尤其是金疮药和止血布,消耗速度远超预期。韩承从磁州紧急调拨的物资还在路上,远水难解近渴。
林天站在沙盘前,眉头紧锁。王五和陈默送来的战报都表明,部队的消耗极大,尤其是箭矢和火药。刘宗敏虽然损失惨重,但其兵力优势依然明显,而且从白天的攻势看,他显然找到了对付己方防线的方法——用盾车和人数硬耗。
“主公,刘宗敏后方还有援军正在赶来,预计明后日即可抵达。”周青带来了更坏的消息,“另外,我们派去袭扰敌后的降兵小队……损失了近三分之一,烧毁了一些零散物资,但未能造成决定性影响。都头回报,王栓柱那小子表现不错,亲手格杀了两名闯军哨兵。”
林天微微颔首,对降兵小队的损失并不意外,能在敌后造成骚扰并活着回来大部分人,已经算是成功。王栓柱的表现,更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箭矢和火药还能支撑多久?”林天问道。
“若明日敌军攻势依旧如此猛烈,箭矢最多支撑半日,火药……尤其是六斤炮的炮弹,只够再打三五次齐射。”负责后勤的军官声音艰涩。
形势严峻。林天知道,不能再这样被动防守下去了。必须主动出击,打乱刘宗敏的节奏,否则等其援兵一到,己方弹尽粮绝,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目光落在沙盘上淇水下游某处,那里河道相对狭窄,两岸林木茂密。“周青,下游十五里,老鸦口,地形勘察清楚了吗?”
“回主公,已勘察清楚。此处水流较急,但河面狭窄,两岸皆是陡坡密林,利于隐蔽。对岸敌军防守相对薄弱,只有少量哨探。”
“好!”林天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传令:陈默,立刻从其山地营中挑选三百最精锐、最擅长潜行泅渡的士卒,携带短兵、弓弩及火油,子时出发,秘密运动至老鸦口待命!”
“王五,你部抓紧时间休整,明日拂晓前,做好向石桥方向发起一次强力反突击的准备,务必打出气势,吸引刘宗敏主力注意力!”
“炮队,将所有剩余炮弹,尤其是六斤炮的散弹,准备好,明日听我号令,进行覆盖射击!”
“另外,”林天看向周青,“让我们在刘宗敏军中的‘眼睛’动起来,散播谣言,就说……我军粮草将尽,援兵受阻,士气低落,准备后撤。”
一道道指令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传递下去。磁州军这台精密的战争机器,在经历了白日的残酷消耗后,再次开始逆向运转,准备给骄狂的敌人以致命一击。
与北岸紧张而有序的备战不同,南岸的刘宗敏大营则持续弥漫着一种焦躁、沮丧又带着几分疑惧的气氛。
白天的进攻再次受挫,尤其是那门突然出现又神秘消失的重炮,给闯军将士心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伤亡数字报上来,又是近两千的损失,其中不乏老营骨干。营地里伤兵的哀嚎比北岸更加凄厉,因为缺乏有效的医疗,很多伤者只能在痛苦中等死。
中军大帐内,刘宗敏烦躁地踱步,如同一头困兽。白日的雄心壮志被冰冷的现实狠狠挫伤,那门重炮的轰鸣似乎还在他耳边回荡。
“查清楚没有?那到底是什么炮?藏在哪儿?”他对着负责侦察的将领怒吼。
“权……权将军,北岸防守严密,夜不收难以渗透,那炮开火后便没了动静,实在……实在难以确定位置。”将领战战兢兢地回答。
“废物!”刘宗敏一脚将面前的矮几踹翻,酒水食物洒了一地。“援兵呢?老子的援兵什么时候到?!”
“最快……最快明日午后能到先头部队五千人……”
“明日午后……”刘宗敏喘着粗气,目光阴鸷地盯着地图上的北岸防线。他知道,对面的林天肯定也不好过,伤亡、物资消耗绝不会小。但对方那种冷静到可怕的韧性,让他感到一丝不安。
这时,谋士小心翼翼地开口:“权将军,今日我军虽未竟全功,但也极大消耗了敌军。据下面一些抓来的北岸逃兵(其实是周青安排的细作)说,磁州军箭矢将尽,火药短缺,士气低迷,甚至有传言他们准备放弃防线后撤……”
“后撤?”刘宗敏眼中凶光一闪,但随即又露出怀疑之色,“林天小儿诡计多端,这会不会是疑兵之计?”
“也有可能确是实情。”谋士分析道,“他们兵力本就远逊于我,连日激战,消耗必然巨大。如今援军将至,他们若不想被前后夹击,趁夜后撤是唯一的选择。”
刘宗敏沉吟起来。他既渴望相信对方撑不住了,又担心这是陷阱。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和呵斥声。不一会儿,一名亲兵进来禀报:“权将军,抓到一个从北岸泅水过来的,说是……说是有什么重要情报要面禀将军!”
刘宗敏眼神一凝:“带进来!”
一个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的汉子被押了进来,他穿着磁州军辅兵的号衣,脸色苍白,眼神闪烁。“小的……小的参见权将军……小的有机密禀报!”
“说!”刘宗敏逼视着他。
“是……是……林将军,不,林天!他……他命令部队连夜准备,明日拂晓前,就要……就要放弃防线,退回黑山堡!小的因为不愿再跟着他送死,才冒死泅水过来报信!千真万确啊将军!”那汉子磕头如捣蒜。
帐内顿时一片寂静。所有将领都看向刘宗敏。
刘宗敏脸上肌肉抽动,心中天人交战。信,还是不信?
若信,明日便可趁势追击,一举击溃林天!
若不信,万一对方真跑了,自己岂不是坐失良机?而且援军将至,就算有埋伏,自己兵力占优,也未必不能反吃下对方!
贪婪和急于雪耻的念头最终占据了上风。刘宗敏猛地一拍桌子:“好!老子就信你一回!传令各营,加强戒备,明日拂晓,给老子盯紧对岸!若敌军后撤,立刻全军压上,衔尾追杀!老子要亲自砍下林天的脑袋!”
夜色更深,南岸闯军大营在刘宗敏的新命令下,也开始躁动起来,军官们奔走传达命令,士兵们被从睡梦中叫醒,准备着明日可能的追击战。没有人注意到,几支如同鬼魅般的小队,正借着夜色的掩护,悄然无声地向下游的老鸦口方向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