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的警报声像是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凌天的脑海。
零七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平稳,裹挟着刺耳的电流杂音,带着一种数据崩塌前的绝望。
暴雨如注,整座城市仿佛被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子扣住,雨水是唯一的声响。
地下室的积水已经没过了脚踝,冰冷刺骨。
半筐忘了种下的土豆在浑浊的水中载沉载浮,有几颗甚至已经冒出了嫩绿的芽,在这末日般的场景里显得格外有生命力。
九尾是第一个冲进来的,他几乎是撞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平日里无论何时都保持着一丝雅士风度的白泽后裔,此刻头发被雨水打湿,狼狈地贴在额前,一双眼睛里燃烧着惊怒与不解。
他看到了这辈子都无法理解的画面。
凌天,这个本应是风暴中心的人,正安然地坐在吧台后,双脚惬意地泡在冰冷的水里,手中还慢悠悠地晃着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冰块在杯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仿佛不是身处即将坍塌的危楼,而是在海边的露天酒吧,享受着足底按摩。
“地基渗水,承重墙在五分钟前出现了超过安全阈值的裂纹,零七的警报快把我的脑子喊炸了!”九尾的声音因为急切而嘶哑,他指着不断从墙角渗入的浑浊水流,怒吼道,“你为什么不修?!以你的能力,加固这栋破楼不就是动动手指的事吗?”
凌天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潭千年古井。
他抿了一口酒,酒液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热的暖意。
“我知道。”他淡淡地说,晃了晃杯子,“这楼,二十年前就该倒了。”
“那你——”九尾气得几乎说不出话。
凌天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沧桑与戏谑:“修好了,大家就以为这里是终点了。他们会把这里当成唯一的家,唯一的避风港。然后呢?等真正的风暴来临时,这个港口,会变成所有人的坟墓。”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将空杯倒扣在吧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像是为某个时代画上了句号。
清晨五点十一分,天色依旧晦暗不明,雨势稍歇,但空气中的湿寒却愈发刺骨。
酒馆的大门再一次被暴力破开,苏沐雪一身黑色作战服,身影矫健如猎豹。
断电的酒馆内一片漆黑,只有她战术手电的光柱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凌厉的白光。
“凌天!”
光柱扫过狼藉的一楼,最后定格在通往地下室的入口。
她毫不犹豫地冲了下去,然后便看到了正指挥着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将一箱箱物资往高处堆叠的凌天。
防水布、急救药品、成箱的压缩饼干,甚至还有几摞用塑料膜仔细包裹好的儿童读物,一件都不少。
苏沐雪的怒火“噌”地一下窜了上来,她几步上前,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疯了?这里是我们的行动基点,储存了所有关键数据和线索的物理备份!一旦这里塌了,所有的一切都会被埋在下面,我们就彻底瞎了!”
凌天没理会她的质问,只是从旁边一个保温壶里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姜茶,塞进她冰冷的手里。
“暖暖。”他指了指窗外,那是一个仅能透入微光的高窗,“线索从来不在屋里,在人心。你看。”
苏沐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瞳孔骤然一缩。
雨幕中,十几辆破旧的三轮车、改装过的电瓶车,正从四面八方、深一脚浅一脚地驶来。
它们像是黑夜里的萤火虫,微弱却坚定。
每一辆车上,都用防水布草草遮盖着货物,车头或车尾,挂着一块块用油漆手写的木牌或硬纸板。
“酒馆分部·东城站”
“移动调酒台·南门巡逻队”
“西区物资中转点·招募电工”
昨夜,在“邻里互助网络”被零七悄然建立起匿名身份认证后,关于酒馆即将“搬迁”的消息,便通过这些新晋的“平民协调员”们,以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方式,传遍了城市的各个角落。
没有恐慌,没有混乱。
那些曾在这里得到过一杯热酒、一个面包、或仅仅是一个倾听的人们,在得知“家”要消失时,第一反应不是哀悼,而是自发地分流,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去接管那份温暖。
苏沐雪握着滚烫的姜茶,手心里传来一阵战栗。
她忽然明白了凌天那句“修好了,大家就以为这里是终点”的含义。
他不是在拆毁一个据点,他是在播撒无数颗火种。
上午九点二十三分,雨终于停了。
洛璃牵着阿昭的手,站在街对面的安全距离外。
她给阿昭戴上了一顶小黄鸭的雨帽,自己则撑着一把透明的雨伞。
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后,伴随着砖石断裂的闷响,那块挂了数年、被风雨侵蚀得有些褪色的“万界酒馆”招牌,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坠落。
它重重地砸在满是积水的地面上,溅起大片的泥浆,像是一头完成了使命后疲惫倒下的老兽。
“轰隆——”
紧接着,半边墙体垮塌下来,激起漫天烟尘。
阿昭被这巨大的声响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往洛璃怀里缩了缩。
洛璃没有躲闪,只是轻轻将他抱得更紧了些,用温柔却坚定的声音在他耳边说:“没事的,宝贝。你看,房子倒了,人才站起来了。”
她没有让阿昭去看那片废墟,而是打开了手机,点开了那个名为【我们住在一起】的App。
在城市地图上,原本代表着“万界酒馆”的那个明亮光点,此刻已经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颗不断闪烁的、金色的五角星。
而以这颗星为中心,上百个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新生光点,正从城市的各个角落被点亮,像是星火燎原,在灰色的地图背景上,勾勒出一张全新的、充满了生命力的网络。
洛璃指着那些光点,轻声念道,既像是说给阿昭听,也像是说给这座城市听:“从今以后,哪里有人为迷路者点亮一盏灯,哪里就是万界酒馆。”
中午十二点整,阳光刺破云层,洒在湿漉漉的废墟上。
九尾在废墟中央,立起了一块从附近学校捡来的、还算完好的黑板。
他用粉笔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行字:
“致——从未存在过的屋顶。”
他主持了一场特殊的“葬礼”。
起初,人们只是远远地围观,神情复杂。
渐渐地,一个拄着拐杖的盲人老头摸索着走了过来,他伸出布满皱纹的手,在冰冷的黑板上轻轻抚摸着,用浑浊的声音说:“我看不见,但老头子我……在这儿喝过最暖的酒。”
他的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所有人的心门。
人们陆续上前,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一个简短的故事、一句感谢,或是一句迟来的道歉。
“我叫王大锤,我偷过老板一瓶威士忌,后来用三箱矿泉水还了。老板没骂我。”
“我是李阿姨,我儿子离家出走那天,在这里坐了一夜,是那个酒保陪着我的。”
“谢谢你,凌天叔叔,我的遥控车修好了。”——这是一个孩子的字迹,歪歪扭扭。
数据之海中,零七将这一刻黑板上的所有文字、每一张面孔的微表情,全部扫描、记录,并上传至公共记忆库。
她为这个新文档命名为——《无屋之堂》。
傍晚七点零七分,城市华灯初上。
凌天独自坐在河岸最高的一级台阶上,晚风吹干了他微湿的头发。
他的膝上,摊着一本被水泡过、边缘有些烧焦的笔记本——那是《万物合成系统》的日志残页。
他翻到最后一页,空白的页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行金色的小字,像是用阳光写成的。
【合成成功】
【配方】:【一座注定废弃的酒馆】+【三百个不愿离去的灵魂与记忆】
【产物】:【永不关门的万家灯火(概念级\/成长型\/网络化存在)】
凌天咧嘴一笑,笑容里有疲惫,更有如释重负的快意。
他合上本子,随手向河里扔去。
笔记本在水面上漂流了片刻,就在即将沉没之际,一只顺流而下的小小纸船,恰好将其接住。
纸船上,用蜡笔写着一个老人的愿望:“明天,我想请那个酒鬼喝杯茶。”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老板默默地将收银台后的靠背椅,换成了一张有些掉漆的高脚凳。
他在旁边的墙上,挂上了一块手写的木牌:“此处可讲故事,换一杯免费咖啡。”
一切都在悄然改变。
夜色渐深,凌天伸了个懒腰,从台阶上站起身,准备找个能挡风的地方凑合一夜。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股微不可察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那不是天气的冷,而是一种被某种无机质、无感情的东西盯上的感觉。
他忽然停下了脚步,眯起眼,看向空无一人的河对岸。
风里,带来了一丝极淡、却让他无比熟悉的铁锈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