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哭声凄厉如鬼泣,撕裂夜幕,一头撞进林昭的耳中,像冰锥凿穿耳膜,余音在颅内嗡嗡震颤。
他心中的万丈豪情瞬间被这股绝望的寒流浇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冰冷,顺着脊椎爬升,令他指尖发麻。
他没有丝毫迟疑,大步流星地朝着那片被称为“病营”的人间地狱走去。
寒风裹挟着腐臭扑面而来,脚下的冻土咯吱作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死神的门槛上。
营帐内,一股混合着草药、血腥和腐烂气味的恶臭扑面而来,熏得人几欲作呕,鼻腔像是被滚烫的铁锈灼烧。
昏黄的油灯在风中摇曳,光影如鬼影晃动,映照出一幕骇人的景象:一个身形纤瘦的女子,脸上覆着三层厚厚的麻布,正跪在一具早已僵硬的尸体旁。
她裸露在外的双手沾满暗红血污,指尖因长时间浸泡在尸液中泛白起皱,却依旧稳定如铁。
一把锋利的小刀在她手中灵活翻转,刀刃划开皮肉时发出细微的“嗤啦”声,像撕开湿透的粗布。
她不是在亵渎死者,而是在与看不见的死神赛跑。
“苏晚?”林昭的声音沙哑,带着风尘与压抑的痛楚。
那女子手上的动作一顿,刀尖悬在肋骨之间,血珠顺着刃口滴落,砸在尸身上发出“嗒”的轻响。
她缓缓抬头,麻布遮住了她的容颜,只露出一双清冷如寒潭的眸子,里面没有半分女子的柔弱,只有洞悉生死的冷静,像冬夜寒星,照彻深渊。
“你来了。”她的声音隔着麻布,显得有些沉闷,却字字清晰,“三日之内,新增染病者四百一十三人。发病急,高热不退,继而咳血,内腑糜烂。我剖了三具尸体,症状与军中典籍记载的‘北瘴热’一般无二。”
她站起身,将血淋淋的小刀在火上燎过,刀刃发出“滋”的一声轻响,焦臭弥漫。
她将刀插回腰间刀鞘,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却字字如千钧重锤:“此疫最是凶险,靠飞沫、触碰即可传播。若不立刻拿出雷霆手段隔绝控制,不出半月,我十五万大军,无需史思明来攻,便会自行溃散。”
林昭沉默了,目光扫过营帐内一张张痛苦扭曲的脸。
耳边尽是压抑的呻吟、断续的咳血声,还有远处草席下微弱的抽搐。
一个老兵蜷缩在角落,嘴唇发紫,每一次呼吸都像破风箱在拉扯。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指尖发冷,喉头发紧。
角落里,一个瘦弱的身影蜷缩着,瑟瑟发抖,身下的草席已被冷汗浸透。
他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恐惧,眼白布满血丝,像被噩梦钉在原地。
林昭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一些:“你叫什么名字?”
那童兵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林昭肩上的将星,挣扎着想要行礼,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颤巍巍地抬了抬手。
他哆哆嗦嗦地答道:“小人……小人林安。”
“林安。”林昭重复了一遍,解下腰间随身携带的水囊,递到他面前。
牛皮水囊温热,还带着他体温的余热。
“从今天起,你跟着苏晚医官,替我给弟兄们送药送水,一日三巡,能做到吗?”
林安看着那精致的牛皮水囊,又看了看林昭那双深邃而坚定的眼睛,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重重地点了点头:“能!”
夜半三更,帅帐的灯火依旧未熄。
烛火在案上跳动,将林昭的影子拉得又长又孤,像一柄未出鞘的剑。
他正对着地图推演战局,苏晚却掀帘而入,径直走到他面前。
她没有半分客套,将一张写满了名字的麻布拍在案上,纸角划过木案,发出刺耳的“嚓”声。
“这是所有染病士卒的名单,共计一千零二十八人。”苏晚的语速极快,气息微喘,“我逐一核对过他们的所属部曲,你猜结果如何?其中七成,超过七百人,都来自鲁炅将军旧部,现由崔光远统领的左营。而他们,在发病前都饮用过同一个地方的水——汤阴溪。”
她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展开,里面是一些黑褐色的粉末,散发着淡淡的铁腥与腐臭。
“我派人取了汤阴溪的水样,验出水中含有大量的腐铁之毒。而汤阴溪的上游,正是叛军焚烧战死者尸骨的地方!”
林昭的瞳孔骤然收缩,拳头在案上捏得咯咯作响,指节泛白,青筋暴起。
好一个史思明,不止用兵狠,用心更毒!
苏晚仿佛没看见他的怒火,继续说道:“要解腐铁毒,需用‘金沸草’配以‘地龙’等十八味药材,熬制汤剂。但我查遍了全军的药材库,缺口高达三百石。我派人去各营求借,无人肯应。如今,我手上只有这最后一包‘寒石散’,是前朝方士所用之物,虽能暂时压制热症,却治标不治本,且药性霸道,饮之如刮骨。但我们没得选了。”
林昭拿起那包灰色的药粉,在指尖捻了捻,那冰冷的触感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骨髓,指尖微微发麻,像被毒蛇舔过。
他沉默了良久,久到苏晚以为他要放弃,他却忽然抬起头,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们不愿借,我便……夺!”
次日清晨,中军大帐,郭子仪高坐帅位,麾下诸将分列两侧。
林昭一身甲胄,昂然而立,铁甲在晨光中泛着冷光,肩甲上的将星如刀锋般锐利。
他没有长篇大论,只命人将两样东西呈了上来。
第一样,是一件沾满了暗红色血迹的士兵衣袍,那腥气至今未散,袍角还粘着几根干枯的草叶。
第二样,是一瓮从汤阴溪取来的水,水色浑浊,泛着不祥的铁锈色,轻轻一晃,沉淀物如黑雾翻腾。
“诸位将军,”林昭的声音如出鞘的利剑,响彻大帐,“史思明不仅在正面战场与我军搏杀,更在暗处用上了这等毒计!他以毒水为刀,欲断我大军根基。时至今日,全军染疫者已逾千人!若我等坐视不理,任由弟兄们在病痛中死去,与自毁长城何异?”
帐内一片死寂,诸将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危言耸听!”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说话的是崔光远,他曾是鲁炅的副将,向来看不惯林昭这个后起之秀。
“不过是区区疫病,将士沙场征战,生死有命。何至于劳动中郎将如此兴师动众?”
林昭没有动怒,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对身后的林安点了点头。
林安捧着一个水瓮上前,瓮中是清澈的井水。
林昭当着所有人的面,抓起一把灰黑色的药粉,撒入瓮中,然后用木棍搅动。
“此乃周青医官偶得的古方,名为‘澄滤法’。只需将此药粉投入污水,便可吸附腐毒,澄澈水质。”林昭一边说,一边搅动,只见那瓮中的浑水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清明起来,沉淀物如黑泥缓缓沉底。
“此法已在我帐下试用,三日之内,无一例新增病患!”
满帐哗然!崔光远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郭子仪眼中精光一闪,沉声喝道:“崔怀义!”
军法官崔怀义出列:“末将在!”
“命你即刻彻查各营饮水防疫事宜,有无设置滤水岗哨,医帐是否按规运作!一个时辰内,我要结果!”
不到一个时辰,崔怀义便带着一脸怒容回报:“启禀大帅!全军五大营,除中郎将本部,其余四营均未设滤水岗!更有三营医帐形同虚设,药材杂乱,医官不见踪影!”
“混账!”郭子仪猛地一拍帅案,须发皆张,“国难当头,军心为重,竟有人敢如此玩忽职守!传我将令:凡拒不执行防疫军令者,克扣其部一月粮草!若再有延误,军法从事!”
诸将噤若寒蝉。崔光远更是面如死灰。
林昭趁此机会,立刻上前一步,呈上早已写好的奏章:“大帅,末将以为,疫病猛于虎,医官药材,堪比军国利器。请准许末将效仿斥候、粮道之制,将各营医官、药材统一调度,组建‘战疫司’,以‘活辎重’论之,由参谋本部直管,确保令行禁止,第一时间应对所有军中疾患!”
郭子仪接过奏章,目光在“活辎重”和“战疫司”几个字上停留了许久,沉吟半晌,最终重重地吐出一个字:“准!”
当夜,病营灯火通明。
苏晚亲自端着第一碗用“澄滤法”净化过的水熬制的新药,撬开一名濒死士兵的嘴,一勺一勺地灌了进去。
药汁温热,顺着嘴角滑落,浸入破旧的衣领。
在她身后,由周青带领的医官团队,正按照林昭的规划,将整个病营划分为轻症区、重症区、隔离区、制药区、殓尸区五个部分,一切都变得井然有序,忙而不乱。
林昭站在营帐外的山坡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火光映照着苏晚奔波忙碌的身影,尽管脸上满是疲惫,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
他忽然轻声开口,仿佛在自言自语:“当年,你被遗弃在乱坟岗,若非我路过,早已成了孤魂野鬼。没想到今日,你却能救活这上千人的性命。”
苏晚的动作一滞,回头看向他,隔着遥远的火光,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哥,你常说要‘再造大唐’。我们现在做的,是不是就是从这一碗药开始?”
林昭没有回答,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枚刚刚刻好的黄铜印信,大步走到她面前,郑重地放入她沾满药渍的手中。
印信上,是三个古朴的篆字——战疫司。
风,忽然大了起来,吹得营帐猎猎作响,卷起药炉中蒸腾的白色雾气,如云如涛,仿佛一场无声战役的鼓点即将擂响。
林昭抬起头,目光越过喧嚣的病营,望向了遥远的、被夜色笼罩的东方。
那里,是京城长安的方向。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如鬼魅般自远处的黑暗中掠来,悄无声息地落在林昭身后数步之遥,单膝跪地,头颅深垂,身上的风尘仆仆显示着他是一路疾驰而来。
“中郎将,”那身影的声音嘶哑而急促,仿佛压抑着惊天的讯息,“长安……有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