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风如刀,刮过这片寸草不生的荒芜之地,发出鬼哭神嚎般的尖啸。
幽冥古道的入口,像一头择人而噬的远古巨兽张开的黑洞洞巨口,不断向外喷吐着足以冻结神魂的刺骨寒气。
岳九,这位曾经统领三千铁傀、威震一方的悍将,此刻仅带着残存的三百部下,列成一个单薄却坚不可摧的战阵。
他们身上的甲胄布满裂痕,透着死寂的铁灰色,但每一个铁傀的身躯都挺得笔直,仿佛三百座沉默的铁铸山峦,将身后那唯一的生机与前方的无尽死亡彻底隔绝。
“噗通”一声,岳九沉重地单膝跪地,钢铁膝甲与冻土碰撞,发出闷响。
他垂下头颅,声音嘶哑却字字铿锵,如同金石交击:“家主入幽冥,我等守此门!若九日不归,万山自崩,为君开道!”
三百铁傀齐齐动作,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无声的誓言比任何呐喊都更具震撼力。
他们会用自己最后的残躯,为家主铺就一条回归的路,哪怕那条路是用他们彻底崩碎的残骸铺成的。
陈九静静地看着他们,摇了摇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起来吧。我一定会回来……因为这次,我不是去送死,是去认亲。”
认亲?
岳九猛地抬头,幽冥古道,九死一生之地,与“认亲”二字何其违和?
但看着陈九平静无波的眼神,他知道家主并非戏言。
这份平静之下,隐藏着的是岳九无法理解的决心与过往。
“是!”他不再多问,带着三百铁傀缓缓起身,重新化作一道钢铁长城。
这时,一直静立一旁的墨生走了上来。
他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儒衫,手中却握着一支闪烁着淡金色光芒的狼毫笔。
他走到古道入口前,手腕一抖,饱蘸了金墨的笔尖在地面上龙飞凤舞,一道道繁复而玄奥的符文瞬间烙印在冻土之上,构成了一座巨大的阵图。
“文枢锁幽阵。”墨生收笔而立,阵图金光一闪而逝,融入大地,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但那从古道中溢出的阴寒之气,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锁在了入口之内。
他看着陈九,轻声说道:“您走之后,我会写完《破契录》的最后一句——天道无契,万灵自渡。”
这句话,是决裂,也是新生。
陈九点了点头,目光转向最后一人。
阿丙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递上了一盏纸灯。
那是一盏极为普通的灯,竹篾为骨,白纸为面,唯一不同的是,灯面上用稚嫩的笔触画着一座小小的院落,院中立着九座形态各异的塔。
灯芯处,一豆蓝色的火焰静静燃烧,散发着温暖而不刺眼的光。
“您要是迷路了……就顺着光回来。”阿丙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九接过纸灯,指尖传来的温度让他心中一暖。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告别的话,只是提着灯,毅然决然地转身,一步踏入了那片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
一步踏入,天旋地转。
身后的风声、人声、一切都消失了。
绝对的死寂与黑暗笼罩而来,唯有手中那盏纸灯的蓝色光晕,在他身前撑开了一片三尺见方的光明。
光芒所及之处,并非空无一物。
九座巨大而残破的石碑,如同被遗忘的墓碑,静静地矗立在古道的两侧,一路向前延伸,望不到尽头。
陈九提灯走近第一座石碑,蓝色的灯焰跳动了一下,光芒映照在斑驳的碑体上。
石碑发出一声低沉的共鸣,碑后,一道模糊的身影缓缓走出。
那是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眼神凌厉如剑,手中握着一柄断剑,身上散发着一股宁可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气息。
他的一生,似乎都奉献给了手中之剑,直至为剑所断,为命所弃。
陈九心中一震,继续向前。
第二座石碑前,走出的身影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他身形枯槁,双手高举,仿佛在向苍天祈求着什么,身上燃烧着无形的业火。
他以身躯为祭品,以神魂为柴薪,祭祀了那虚无缥缈的天道。
第三座石碑,碑体上刻满了无数唾骂的文字。
碑后走出的身影,是一个身负重伤的中年人,他的背后插着无数来自同族的刀剑,眼中却不是怨恨,而是一种深沉的悲哀。
他为了守护某个秘密,甘愿背负“叛族者”的骂名,被万民唾弃,孤独死去。
第四位、第五位……直至第九位。
当陈九提着灯站在第九座石碑前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那正是他自己。
碑后的那个“陈九”,被无数道无形的锁链捆绑在石碑之上,双目紧闭,面容空洞,仿佛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就在这时,一道轻柔而悲悯的女声在陈九耳边响起,一个半透明的虚影在第九座石碑旁缓缓浮现,她仿佛由罪与罚凝聚而成,正是碑娘·承罪。
“他们都是你。”碑娘的声音带着千百世的沧桑,“九世轮回,九次承罪,皆为守契。”
陈九望着石碑中那个被囚禁的自己,感受着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与麻木,忽然笑了。
那笑声起初很低,带着一丝自嘲,随后越来越大,化作一种彻底的释然,最后,又归于一种足以撼动这幽冥古道的滔天战意。
“难怪……难怪我这么怕死。”他轻声自语,像是在对碑娘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原来,我已经死过九次了。”
他抬起手,将手中那盏画着小院九塔的蓝色纸灯,轻轻触碰在第九座石碑上。
刹那间,天崩地裂!
九座残碑同时爆发出璀璨夺目的金光,碑文流转,光芒冲霄!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记忆洪流,如同决堤的星河,瞬间冲破了神魂的壁垒,狠狠地灌入陈九的脑海!
第一世,他持剑问天,以身断命,只为守护一丝摇摇欲坠的契约火种!
第二世,他焚身祭天,以魂为引,只为拖延天道抹杀契约的脚步!
第三世,他背负万古骂名,众叛亲离,只为将最后的希望藏入轮回!
一世又一世的牺牲,一次又一次的背负,每一次都在生命的尽头,选择将所有的罪与罚扛在自己身上,每一次都被无情的天道抹去所有记忆,如同棋子般被推入下一次轮回。
而他识海中那本神秘的古书金手指,正是每一世的他,在神魂被抹除前,用尽最后力量凝聚出的“契心”残念所化!
那是九世不屈的执念,是跨越轮回的唯一信标!
记忆融合的剧痛让陈九浑身颤抖,但他却死死地咬着牙,眼中没有迷茫,只有愈发清明的坚定。
第九座石碑上的锁链寸寸断裂,碑中那个与他一模一样的“陈九”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眼中没有丝毫神采,只有一片死寂的沙哑。
“你若回头,凭此九世功德,可换三世安稳富贵,再无灾厄。”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这是最后的诱惑,也是最后的退路。
“回头?”陈九看着他,摇了摇头,眼中的火焰比手中的蓝灯更加炽烈,“我走了九世,死了九次,不是为了回头。”
他猛地举起手中的纸灯,毫不犹豫地按向自己的心口!
“我不回头!我要让这九世之债,一灯烧尽!”
“契心终燃!”
轰隆!
蓝色的灯焰仿佛被泼入了滚油,瞬间化作冲天的蓝色火柱,将陈九整个人吞噬!
那火焰没有丝毫灼热,却带着一股燃尽万古、净化一切的决绝意志!
咔嚓……咔嚓咔嚓!
第一座石碑应声崩碎,化作一道纯粹的金色光流,涌入陈九体内!
紧接着,第二座、第三座……第九座石碑逐一崩碎!
九道承载着轮回记忆与力量的金色洪流,尽数汇入陈九的身体!
他识海中的金手指古书疯狂翻动,哗啦啦作响,第五卷的内容被瞬间填满,而后,在书页的尽头,第六卷的书页缓缓浮现,四个苍劲古朴的大字烙印其上——《万灵归灯》!
当所有光芒散尽,幽冥古道恢复了死寂。
但古道的尽头,不再是无尽的黑暗,一扇巨大无比的青铜古门悄然浮现。
门上刻满了无法辨识的上古神文,正中央,是四个散发着无上威严的大字——天道裂隙!
陈九站在门前,他的气息比之前强大了何止百倍,但身上的生机却如同风中残烛,寿元仅剩一日。
可他手中的那盏纸灯,灯焰却比初升的骄阳还要炽烈夺目。
他回头望去,来时的路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九座顶天立地的残碑虚影并列而立。
九道身影站在各自的碑前,齐齐向他看来,用同一种声音,发出了跨越万古的低语。
“第九人……回家了。”
陈九笑了。
他转过身,面向那扇冰冷的青铜巨门,抬起手,毫不迟疑地推了上去。
“这次,换我来定契。”
吱呀——
沉重得仿佛能压垮一个世界的青铜门,被他缓缓推开。
门后,是比幽冥古道更加深邃、更加纯粹的无尽黑暗。
就在陈九踏入的前一刻,在那黑暗的最深处,一双无法形容其浩瀚的金色眼眸,缓缓睁开。
灵引九卷,终章将启。
青铜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最后一声沉闷的巨响,将他与身后的一切彻底隔绝。
唯一的退路,断了。
陈九独自立于这片名为“天道裂隙”的边缘,脚下是吞噬万物的虚无。
他成了这片永恒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然而,手中那盏曾炽烈如阳的蓝色纸灯,灯焰在门扉关闭的刹那,开始剧烈摇曳,明暗不定,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