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盏曾像太阳般炽热的蓝色纸灯,在门扉关闭的刹那,焰心骤然一缩,光芒黯淡得如同风中残烛。
门后,是能吞噬一切光与声的死寂。
黑暗如活物般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仿佛要将人的神魂都冻结成冰。
陈九站在那道狭窄的裂隙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的虚无,手中仅存的幽蓝光晕,是他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
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身后,那九座通天彻地的巨碑虚影已然消散,连同那一声仿佛穿越了万古岁月,直抵灵魂深处的呼唤——“回家了”,也一同归于沉寂。
“门内,非地非天,非生非死。”
碑娘·承罪的声音在陈九的神魂深处响起,带着一丝亘古的疲惫与肃穆,“那是‘心渊’,是所有守契人被天地法则抹去、遗忘的记忆坟场。你所失去的,都在里面。”
陈九默默点头,心渊么……他失去的,确实太多了。
他正准备抬脚,迈入那片能埋葬一切的黑暗,心口却猛地一抽,传来一阵尖锐如针刺的剧痛!
剧痛之下,他手中那盏本已微弱不堪的蓝色灯焰,竟诡异地亮了一下。
焰心之中,一幅画面如水面倒影般清晰浮现——
祭台之上,血月高悬。
凤清漪身着素衣,孤零零地跪倒在地,那张曾经清冷绝艳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无尽的痛苦与迷茫。
她的眉心,象征着玄体的神印虽已稳固,但神魂之上,却布满了蛛网般的细密裂痕。
天劫已过,心劫未消。
她虽脱离了生死大劫,却被困在了那血月之夜的梦魇里,夜夜重复着那场绝望的献祭。
每一次梦醒,神魂的裂痕便加深一分。
长此以往,不等修为再进,她便会因神魂崩碎而彻底陨落!
陈九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灯杆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去心渊,找回自己的过去,这是他身为守契人的宿命。
但,凤清漪的现在,就在他眼前一寸寸崩塌!
没有丝毫犹豫,陈九猛地转过身,背对那充满诱惑与未知的黑暗裂隙,一步踏回了那方破败的小院。
“轰!”
在他转身的刹那,身后的青铜门扉虚影与那道裂隙,应声合拢,彻底消失在雨夜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夜雨淅沥,冰冷的雨丝打湿了他的衣衫。
他走到屋檐下,目光落在了一处角落。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缕被雨水浸湿的青丝,是凤清漪离去时不慎遗落的。
陈九小心翼翼地将其拾起,捧在掌心。
他能感受到,这缕青丝上还残留着她神魂深处无法驱散的恐惧与悲伤。
他缓缓闭上眼,调动起体内最后一缕、也是仅剩一天的寿元。
那不是法力,不是灵气,而是他作为一个人,存在于这个世界最本源的生命之火。
“以我残命,点化汝灵……”
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一滴殷红的血珠自他指尖逼出,滴落在青丝之上。
刹那间,他仅剩一天的寿元化作无形的薪柴,轰然燃烧!
陈九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生命的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
他对着掌中那团被生命之火包裹的青丝,轻声低语,像是在许下一个最卑微的愿望:
“不求成灵护世,不求佑我长生,只愿她……一夜安眠。”
话音落下,他掌中的蓝色灯焰仿佛被这股决绝的意志所引动,轻轻一跳。
那缕青丝在寿元之火的燃烧下,竟缓缓舒展开来,化作点点荧光,最终凝聚成一个巴掌大小、身着青衣的少女虚影。
少女的眼眸如烟似雾,带着初生的懵懂,她抬起头,看向气息衰败的陈九,声音轻柔得仿佛一阵风:“我……知道她怕什么……”
她顿了顿,似乎在理解自己的使命,而后坚定地说道:“我替她织个梦。”
说罢,少女的身影化作一缕微不可查的青烟,瞬间消失在夜雨之中。
当夜,凤鸣山,静室之内。
盘膝而坐的凤清漪眉头紧锁,即使在入定状态,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依旧让她难以安宁。
然而,就在她即将再次坠入血月梦魇的刹那,一缕温柔的青烟悄然融入她的眉心。
她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周身流转的玄体微光也变得平和安宁。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不再是那轮诡异的血月和冰冷的祭台。
她置身于那个熟悉的纸匠小院,春日的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洒在身上。
不远处,憨厚的纸人阿丙正拿着扫帚,一下一下认真地扫着院中的落叶。
屋檐下,沉默寡言的纸人墨生正襟危坐,执笔抄录着古籍。
而那个总是一身布衣,眼神淡然的青年,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低着头,专注地修补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
仿佛察觉到她的目光,青年抬起头,对她微微一笑。
一切,安宁如初。
凤清漪怔怔地看着这一幕,那颗被梦魇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心,第一次感受到了久违的平静与温暖。
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然而,小院之外,通过冥冥中的灵契感应着这一切的陈九,脸色却变得无比凝重。
他能感觉到,凤清漪的神魂被一层坚不可摧的壁垒包裹着。
那不是普通的幻术,而是一个真实构建的“识海小世界”!
这个小世界以他的记忆为蓝本,却又独立存在,并且,其核心主脉,正由那个刚刚诞生、名为“青丝”的梦织灵所掌控。
“她做得太过了。”陈九心头一沉。
这个梦境太过完美,太过安宁,足以让任何一个饱受创伤的灵魂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他必须打破它!
陈九意念一动,试图通过与梦织灵之间的主仆灵契,强行破开梦境。
然而,他的神识刚刚触及小院的院门,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便将他推了回来。
院门之内,纸人阿丙不知何时停下了扫地的动作,转过身,那双由阵纹构成的眼瞳中,竟闪烁着一抹人性化的金色光芒。
它隔着门,对着陈九,用一种毫无起伏的语调,低声说道:“先生,她在这里……很快乐。”
陈九的心,像是被重锤猛击了一下,竟一时无言以对。
是啊,她很快乐。
自己强行将她从这份安宁中拽出来,让她再次面对那残酷的现实,真的是对的吗?
“小心!”碑娘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警惕,“那个梦织灵,是以你‘守护’的执念与寿元所化,诞生之初便只有一个目的。如今,它已经生出了‘护主之执’!它认为,让凤姑娘永远留在这个完美的梦里,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你若强行破梦,两者神魂相连,巨大的冲击只会让凤姑娘的神魂彻底迷失,永陷虚妄!”
陈九沉默了。他看着手中那盏光芒黯淡的蓝灯,良久,
不能强破,那就进去!
“灵契共享!”
他以自身为桥梁,将自己的一缕神魂,通过与梦织灵的主仆契约,悄然送入了那个识海小世界之中。
与此同时,一直随侍在他身旁的纸人墨生,眼中金光一闪,执笔随行。
刹那间,梦境小院的天空之上,陈九与墨生的身影悄然浮现。
墨生面无表情,手中毛笔饱蘸金墨,对着虚假的天穹,笔走龙蛇,挥毫写下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真”字!
金墨洒落,字若骄阳!
“真”字一出,整个安宁祥和的梦境世界剧烈震动起来!
春日暖阳瞬间被撕裂,露出其后无边的黑暗。
院中的老槐树下,一道苍老的身影缓缓凝聚,正是槐翁虚影!
他自盘结的老树根中,猛地拔出一柄锈迹斑斑的古剑,对着院落一角空无一物的虚空,悍然一剑斩下!
“嗤啦!”
剑光过处,虚空如画卷般被撕开,黑雾翻腾,一头看不清具体形态,只有一张布满粘液、贪婪无比的巨口,从裂缝中显露出来!
“非真之梦,当诛!”墨生笔锋一转,如利剑般疾刺而下,直指那张巨口!
那巨口,正是潜伏在凤清漪神魂深处,不断制造噩梦,以其恐惧与悲伤为食的梦魇尊!
它本想在梦织灵构建的安宁梦境中潜伏下来,徐徐图之,最终将梦织灵和凤清漪的神魂一并吞噬,却没想到陈九会如此果决地识破并闯入!
“你造的梦……终将吃掉你自己!”被识破的梦魇尊发出无声的怒啸,庞大的恶意轰然爆发。
整个梦境世界在“真”字金光与梦魇尊的邪念冲击下,开始寸寸崩塌。
就在这时,一直守护在凤清漪身边的梦织灵·青丝,脸上露出一抹解脱的微笑。
她没有逃离,而是转身紧紧抱住了依旧沉睡的凤清漪,在陈九的注视下,轻声呢喃:
“我愿……焚身成丝。”
话音未落,她的身体化作千百缕闪烁着柔光的青色丝线,如同一张天罗地网,在梦境彻底崩塌的瞬间,将那梦魇尊四散奔逃的残魂牢牢缚住,最终织成了一把精致的青铜小锁,烙印在凤清漪识海的最深处,将其永世封印。
“心渊锁……”陈九心中一动。
外界,他猛地睁开双眼,剧烈地喘息着。
在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卷由光影构成的古书虚影。
书页无风自动,每当夜晚降临,便会浮现出一页全新的“梦录”,可以让他重演并进入任何他人的梦境。
这是梦织灵消散后,留下的最后馈赠。
他下意识地催动这“梦录”,想要回溯自己最深刻的记忆,看看那张早已模糊的、属于母亲的面容。
然而,当记忆的画面在书页上展开时,陈九猛然怔住了。
画面中,母亲的脸,竟是一片无法看清的混沌与模糊!
他喃喃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悸:“这东西……不能用第二次。”
话音刚落,他胸口处,那团由“罪火心轮”残火所化,勉强维持着他生命的心火,微不可察地摇曳了一下,光芒似乎比刚才,又黯淡了一丝。
连同他自身的存在感,都在一同变得稀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