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刚过。宝源号已经在南海之上,航行了七天。
自从在马六甲补给之后,船上死里逃生的那股高兴劲儿,也慢慢被海上的无聊日子磨没了。每天除了大太阳,就是咸咸的海风。好在广州就快到了,想着回家团圆,水手们才打起精神,熬着最后这段日子。
只是,谁都不知道,危险已经盯上了这艘满载财富的商船。
午后,太阳毒的能把甲板晒出油。一个叫小石头的水手光着膀子,正用力的拖着缆绳。三天前被猴子抓的那几道小口子已经结了疤,在他黝黑的皮肤上看不怎么出来,他自己也没当回事。
“都加把劲!等回了广州,老子请大伙去泰丰楼喝花酒!”大副扯着嗓子,给手下这帮蔫了吧唧的伙计们打气。
水手们哄笑起来,手上的劲儿好像也大了点。
小石头咧嘴一笑,刚想跟着喊一嗓子,忽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甲板、桅杆和伙计们的笑脸,都开始晃动起来。
“哎……”
他只来得及叫唤一声,身子一软,便直挺挺地摔在了甲板上。
“砰”的一声闷响。
“小石头!”
“怎么了这是?!”
周围的水手吓了一跳,赶紧围上去。只见小石头闭着眼,牙关咬的死死的,浑身一抽一抽的。
“八成是中暑了!这鬼天气!”一个老水手有经验,赶紧喊,“快!把他抬到底舱凉快地方去!拿点凉水来!”
几个汉子手忙脚乱的把小石头抬起来,感觉他身上烫的吓人,跟个火炉似的。可等他们把人抬到底舱的通铺,拿凉水毛巾给他擦脸的时候,昏迷的小石头却抖了起来,嘴里含糊不清的念叨着:
“冷……冷……”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不对劲。身上烫的能烙饼,嘴里却喊冷?这不像普通的中暑。一股莫名的慌乱在水手们心中弥漫开来。
船上的孙大夫很快被请了过来。这位孙大夫五十多岁,在海上跑了半辈子,什么病都见过,一手针灸的本事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
孙大夫在小石头的床铺前蹲下,也不嫌底舱味儿大,伸手摸了摸小石头的额头,眉头紧锁。
“怪了……”他嘴里念叨着,伸出三根手指,搭在了小石头的手腕上。
他闭着眼感受了一会儿,脸上的神情更严肃了。
“孙大夫,怎么样?小石头他……没事吧?”旁边一个小石头的同乡,满脸担忧。
“这脉象……”孙大夫摇摇头,松开手,神情愈发困惑,“又快又没力气,按下去就散了,像是中了暑气,可仔细一品,又有一股寒气藏在血里。我行医四十年,从没见过这么怪的脉象!”
他掰开小石头的嘴看了看舌苔,更是直摇头。舌头发红,舌苔又白又厚还带着黑点,这是热毒和寒湿搅在一起的大凶之兆!
“不管了,先吊住他一口气再说!”孙大夫立刻做了决定。他知道在海上,小病也得当大病治,不能拖。
他马上从药箱里拿出金针,对着人中、涌泉几个穴位扎下去,想让他醒过来。又喊人去熬一碗他自己配的“回天饮”——用大黄、石膏这些大寒的药,配上附子、干姜这些大热的药,想用猛药把体内的邪气给冲垮。
汤药灌下去了,针也扎了,可小石头的病一点没好,反而更重了。
到了晚上,小石头烧的更厉害了,开始说胡话。一开始还只是含糊的喊爹喊娘,到了后半夜,他突然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珠子死死盯着舱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蛇!!”
“黑色的蛇!好多黑蛇!在墙上爬!它们在墙上爬!”
他一边尖叫,一边在窄床上疯了一样的挣扎,手脚乱挥,好像要打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别过来!别碰我!走开!走开啊!”
他那惨叫声在夜里特别刺耳,底舱被吵醒的水手们都吓得不轻,一个个从吊床上探出头,害怕的看着那个跟疯了似的小石头。
“我的娘……这是……看见不干净的东西了?”
“他不会是被海里的水鬼缠上了吧?”
几个胆小的水手已经开始对着家乡的方向磕头,求妈祖保佑了。
恐慌就这么一下子在船舱里传开了。
船长周大海的房间里,灯一直亮着。
孙大夫一脸疲惫与挫败,对着眉头紧锁的周大海,叹了口气。
“船主,我……尽力了。”孙大夫的声音很沙哑,“小石头的病,来得太猛。我把针灸汤药都用遍了,一点用都没有。他的元气散的特别快,五脏六腑都乱了。说句实话……这病,恐怕……不是人能治的了。”
周大海的脸阴得能挤出水来:“孙大夫,你是我高价从济世堂请来的,在广州城也是有名的郎中。怎么一个半大小子得了急病,你就没招了?”
“船主,您不知道。”孙大夫苦笑一声,“这不是一般的急病!那孩子现在脑子已经乱了,就一个劲儿的说胡话,说……说他看见满屋子的黑蛇,要钻进他身子里……”
“你说什么?!”
周大海霍然起身,死死盯着孙大夫,“你再说一遍!他看见了什么?!”
“黑……黑蛇啊。”孙大夫被他这个样子吓了一跳,结结巴巴的回答。
周大海僵在了原地。
黑蛇!
蛇!
周大海的耳朵边,一下子响起了在马六甲西厂密室里,那个王大人给他看的美洲“黑死神之吻”的情报!
“……染病的人,皮肤下面会出现黑色的闪电花纹,看着像蛇在爬……”
“……病发后人会发疯……跟野兽一样……”
周大海的嘴唇开始哆嗦,他只觉遍体生寒。
不会的……不可能的……
那是在万里外的新大陆!是红毛鬼的地盘!怎么会……怎么会跑到我船上来了?!
肯定是巧合!对!就是发烧说的胡话!
他心里拼命这么想,但那彻骨的恐惧,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吞噬。
他失魂落魄的挥手让孙大夫下去,自己一个人呆坐在屋里,手脚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抓起桌上的灯,疯了一般的冲出船长室,往船尾跑去。
半夜的甲板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风帆被吹得呼啦啦响,海浪拍着船,像是海里的低语。
周大海提着灯,深一脚浅一脚的跑到船尾,那几个装着稀奇鸟兽的笼子就放在那儿。
他哆哆嗦嗦的把灯凑近。
那几只平时吵得要死的鹦鹉,这会儿都耷拉着脑袋,把头埋在翅膀里一动不动,像是病了。
他的心往下一沉。
他又把灯光移到旁边的猴笼。
平时一见光就上蹿下跳的猴子们,这会儿全都缩在笼子角落里,抖个不停,好像看见了什么特别吓人的东西。
而那只……那只他印象最深,最活泼,会翻跟头的小猴子,正自己躺在笼子中间。
它已经死了。
嘴角挂着白沫,四肢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姿势,小小的身体早就凉透了。
周大海手里的风灯,“哐当”一声掉在甲板上,蜡烛灭了。
黑暗里,他只觉浑身脱力,靠着冰冷的船舷,慢慢瘫坐下去。
是他!就是它!
他清楚的记得,小石头在船上最喜欢的就是这只猴子!他还亲眼看见过,小石头喂东西的时候,被这猴子“抓”了一下!
就因为想讨好权贵,就因为这么个小玩意儿,就因为一道谁都没在意的伤口……
原来,从他把这笼子灾星搬上船的时候,这艘船就注定要变成一口飘在海上的棺材了!
“完了……”
周大海看着黑漆漆的海面,闭上了眼睛。升官发财,光宗耀祖,现在都成了一个笑话。
但求生的念头还是让他从恐惧中挣扎起来。他踉踉跄跄的爬起来,找到还在值夜的大副和一个最信得过的老水手,把他们叫到了船尾的黑暗里。
“船……船主?”两人看着周大海那张惨白如纸、如同见了鬼的脸,都吓了一跳。
“别问!”周大海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在磨,“现在,听我的命令!”
他指着那几个笼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把这些……畜生……全都给老子……扔进海里去!”
“今晚,什么事都没发生。这些东西,是在一场风暴里自己掉进海里的。谁敢说出去半个字,老子第一个就让他去喂鱼!”
他看着两个已经吓傻了的手下,眼神通红,杀气毕露。
在船长要杀人的目光下,大副和老水手不敢多问,只能手抖着,把那几个沉重的笼子抬到船舷边。
“一、二、三……扔!”
“噗通!”
“噗通!”
几声闷响划破了夜的宁静。那几个装着灾祸的笼子,连同里面的活物死物,很快就在黑色的海浪里不见了,没留下一丁点痕迹。
海风吹过,周大海只觉得全身冰冷。
他知道,扔掉的只是几个笼子。
那真正吃人的东西,已经被他亲手……放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