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装厂的染锅冒着热气，浅绿的艾草汁在锅里轻轻晃，像揉碎的春草泡在水里。顾长风站在锅边，手里拿着根长木勺，笨拙地搅拌着，袖口卷到小臂，沾了点浅绿色的染汁——这是他来厂里帮忙的第三天，从一开始连布尺都拿不稳，到现在能帮着煮染汁，动作慢却认真。
“顾大哥，火再小一点！”小徒弟跑过来，手里拿着块试染的白布，“昨天你煮的艾草汁太浓，染出来的布像深绿，今天要浅一点才好看。”
顾长风点点头，弯腰调小煤炉的风门，火苗“噌”地矮了半截，锅里的热气也弱了些。他看着小徒弟把白布放进染汁里，指尖捏着布角轻轻搅动，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他煮面——那时候父亲也是这样，耐心地调着火，说“火大了面煮糊，火小了煮不熟，得慢慢来”。
“在想什么呢？”
许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手里端着个搪瓷碗，里面是刚盛的绿豆汤，还放了两颗冰糖。她走过来，把碗递给他：“歇会儿吧，煮染汁急不得，小徒弟看着呢，出不了错。”
顾长风接过碗，喝了口，绿豆的沙软混着冰糖的甜，滑过喉咙，暖得心里发松。他靠在旁边的旧机器上，看着小徒弟和老张师傅讨论染布的颜色，声音里带着笑意：“以前总觉得，什么事都得做到完美，像我爸当年办案子，得是‘铁案’，不能有一点瑕疵。现在才知道，染布都能调深浅，何况是人做的选择。”
许诺也靠过来，手里捏着块刚染好的浅绿布，布上还带着湿意，凉丝丝的：“你爸当年的选择，不是不完美，是没办法。就像这染布，有时候为了凑够订单，深一点浅一点都得用，总不能因为颜色差一点，就把布全扔了。人活着，哪能事事都顺心意？”
“我以前不懂，总觉得他该坚持‘绝对正义’，不该修改证词。”顾长风的声音放得轻，目光落在远处晾衣绳上的扎染布，“后来老李跟我说，那三个家属现在过得很好，孩子都上大学了。我突然觉得，我爸当年的‘不完美’，其实救了三个家。要是他非要‘完美’，现在可能就多了三个破碎的家，多了几个像季渊一样的人。”
许诺转头看他，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之前眼底的迷茫散了，只剩下平静。她笑了笑，把手里的浅绿布递给他：“你看这布，要是按标准色，得是正绿，可现在浅一点，反而更软和，供销社的李主任还说这颜色显白，订了不少。有时候‘不完美’，反而成了不一样的好。”
顾长风接过布，指尖拂过布料的纹理，软乎乎的，像小时候父亲的旧衬衫。他突然想起那天在公墓，自己蹲在墓碑前问父亲“我学的这些到底对不对”，现在好像有了答案——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只有适合不适合，只有有没有尽力。
“周建明昨天给我打电话，说军区的训练计划还等着我回去定。”顾长风看着许诺，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却比之前坚定，“我想回去了，不是因为我又想当‘英雄’，是因为我知道，就算以后再遇到难选的事，我也不用一个人扛着了。”
许诺眼睛亮了亮，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想回去就回去，你的战士还等着呢。要是再想不通，就来厂里煮染汁，我给你留着位置，比军区的训练轻松多了。”
“好。”顾长风笑了，这是他这些天来最舒展的笑，没有迷茫，没有沉重，只有踏实。他看着许诺，突然想起第一次在操场见到她，她蹲在地上捡毛线，阳光落在她头发上，软乎乎的；想起她过敏时缩在他怀里，说“我没事，别麻烦”；想起她用咸鱼眼罩救他，说“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这些画面像串珠子，串起他心里最暖的部分。
他突然上前一步，伸手把许诺抱进怀里。动作有点急，带得旁边的染锅轻轻晃了晃，小徒弟和老张师傅下意识看过来，又赶紧低下头，假装没看见。
许诺愣了一下，随即伸手轻轻抱住他的腰，能感觉到他的心跳，稳而有力，不像之前那样慌乱。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真挚：“谢谢你，没有逼我成为一个英雄。”
没有逼他立刻坚强，没有逼他忘记迷茫，没有逼他成为完美的团长，只是陪着他，陪着他坐在“废墟”里，陪着他吃冰棍，陪着他煮染汁，让他知道，就算不做英雄，就算有不完美，也有人愿意陪着他。
“我本来就不想你当英雄。”许诺的声音闷闷的，埋在他的怀里，“英雄太累了，要扛太多事，要装得很坚强。我想你当顾长风，会迷茫，会难过，会吃两碗泡面，会因为染错布跟小徒弟吵架的顾长风。”
顾长风的胳膊收得更紧，把她抱得更牢。风从厂门口吹进来，卷着染布的清香，吹起晾衣绳上的布片，晃得像彩色的云。小徒弟偷偷抬眼，看见顾大哥的肩膀不再紧绷，看见许姐的嘴角翘着，悄悄拉了拉老张师傅的衣角，两人相视一笑，继续讨论染布的颜色。
“以后要是再想不通，怎么办？”顾长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点撒娇的软，不像平时雷厉风行的团长。
“那就来厂里待着。”许诺伸手拍了拍他的背，“我给你煮绿豆汤，给你做咸鱼脚垫，陪你看小徒弟染错布，直到你想通为止。”
顾长风松开她，低头看着她，眼底满是温柔，像盛着阳光：“好。”
阳光透过厂顶的玻璃，洒在两人身上，暖烘烘的。染锅的艾草汁还在轻轻晃，小徒弟的笑声、老张师傅的叮嘱，混着染布的清香，组成了最踏实的日常。顾长风知道，他的迷茫没有完全消失，以后或许还会遇到难选的事，但他不再害怕——因为他身边有了许诺，有了这份能让他做自己的爱，这份比任何道理都管用的治愈。
他拿起旁边的搪瓷碗，又喝了口绿豆汤，甜得心里发暖。转头看向许诺，她正拿着浅绿布跟小徒弟讨论做什么款式，嘴角带着笑，阳光落在她的发梢，软乎乎的。顾长风突然觉得，所谓的治愈，不是找到所有答案，而是有人愿意陪着你，一起面对没有答案的日子。而这份陪伴，这份爱，就是治愈一切的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