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外的石阶在秋日寡淡的阳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
侍卫们按刀而立,身姿挺拔如松,面容肃穆,静默地守卫着。
傅恒站在侍卫队列中,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早在那一抹浅碧色身影踏入养心殿宫门的那一刻,便牢牢锁在了她身上。
尔晴怀抱着那束色彩秾丽、与这肃杀秋意和庄严殿宇格格不入的鲜花,步履从容地走来。
那些娇艳欲滴的花朵,衬得她原本就白皙的肌肤愈发莹润剔透,仿佛上好的羊脂玉,在略显灰蒙的天光下,竟似自带一层柔光。
她微微低着头,露出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侧颜线条柔美,长长的睫毛垂下,形成一小片诱人的阴影。
这般鲜活动人的景致,如同枯寂山水画中陡然点染的一笔亮色,不止是傅恒,连他身边几位原本目不斜视的同僚,此刻那眼角的余光,也都不由自主地、若有似无地飘向那抹纤弱窈窕的身影。
傅恒将这些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心头莫名地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与不悦,下意识地抿紧了唇。
忽地,他注意到尔晴的脚步微微调整了方向,竟是朝着他们侍卫值守的这边走了过来。
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狂跳起来,撞击着胸腔。
他几乎是瞬间挺直了原本就已十分笔挺的脊背,下颌微收,目光刻意地、牢牢地锁定在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试图维持住惯常的冷峻与镇定。
可那微微绷紧的侧脸线条,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一步,两步……她越来越近。
傅恒甚至能闻到那随着她靠近而愈发清晰的、混合着多种花香的清甜气息。
然而,那预料中的停留并未落在他身前。
尔晴的脚步声在他身边极近的地方,停顿了下来。
傅恒眼角的余光瞥见,是海兰察。
一瞬间,仿佛连院子里穿过的秋风都停滞了。
几道原本分散的、带着好奇的视线,此刻都带着讶异,聚焦在了尔晴与海兰察身上。
海兰察显然也愣住了。
他下意识地视线下移,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宫女。
他认得她,长春宫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尔晴。
只是,她为何会突然来到自己面前?
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纯粹的疑惑与不解。
尔晴微微仰起头,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侍卫。
他的面部线条不像傅恒那般冷硬分明,反而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朗阔,鼻梁高挺,嘴唇的弧度显得温和。
此刻,他那双看向自己的眼睛,虽然困惑,却依旧清澈,透着一股纯然。
尔晴嘴角的笑意不由得加深了些许,那笑容在怀中艳丽鲜花的映衬下,竟带着几分惊心动魄的妩媚。
她没有绕任何圈子,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声音清脆地、开门见山地问道,语气自然得仿佛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海兰察侍卫,请问……你可有婚配?”
“……”
空气仿佛凝固了。
不仅是傅恒猛地攥紧了拳,连旁边几个竖起耳朵偷听的侍卫,也都险些维持不住肃立的表情,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在宫规森严的紫禁城,一个宫女,尤其还是皇后身边有头有脸的大宫女,如此直白地、在养心殿外、当着众多侍卫的面,询问一个年轻侍卫的婚配情况?
海兰察彻底怔住了,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那红晕甚至迅速蔓延到了耳根和脖颈。
他完全没料到会遭遇如此直接的问题,一时间手足无措,目光慌乱地躲闪着,不敢再与尔晴那双含着笑意、却异常专注清明的眼眸对视。
那目光太过直接,太过坦荡,反而让他心慌意乱。
“没、没有……”
他几乎是嗫嚅着回答,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近处的几人能听见,带着窘迫和纯情。
看着他这副面红耳赤、连耳朵尖都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纯情模样,尔晴眸子瞬间亮了起来。
倒是……和她之前遇到的那些人,很是不一样。
这样干净剔透的反应。
尔晴在心底轻轻“啧”了一声,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个将明玉推给海兰察,让她远离皇宫的打算,似乎有些草率和……不尽人意了。
一个更大胆、更一劳永逸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在她脑海中闪过
让明玉嫁给海兰察?
不如……想办法让明玉得偿所愿,嫁给傅恒呀!
如此一来,明玉为了傅恒的前程和名声,必定会死死守住那晚宫门外的事情,再不敢对自己有任何置喙和刁难。
毕竟,维护傅恒,就是维护她自己未来的倚仗。
这个念头一起,便如同藤蔓般迅速滋长。
尔晴正欲再开口,试探或是说些什么,却听得养心殿门口传来动静。
李玉打帘走了出来,一眼便瞧见了站在侍卫面前的尔晴,他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快步迎了过来:
“哎哟,尔晴姑娘,你怎么站在这儿了?快请进,皇上让你进去呢。”
他说着,目光不由得带着几分审视与好奇,瞥了几眼那个平日里他连眼神都不会多给一个的侍卫。
这一瞥,却让他不由得愣怔了一瞬,富察侍卫的脸色,怎么如此难看?
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眼神更是冷飕飕的,像是结了冰。
尔晴听到李玉的传唤,立刻收敛了面对海兰察时的笑意,恢复了宫女应有的恭谨姿态。
她对着李玉略一福身,轻声道:
“有劳李总管。”
随即,便不再看任何人,低着头,抱着花束,步履轻盈地跟在李玉身后,掀帘步入了养心殿内。
殿内,龙涎香的气息沉静馥郁。
皇帝弘历正伏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后,朱笔挥洒,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折。
忽地,一股清新的花香,混合着一丝极淡的清雅气息,悄然侵入这满是墨香的空间。
他握着朱笔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循着那香气的来源望去。
只见尔晴正垂首敛目,捧着那束过于绚烂的鲜花,恭敬地站在那里。
殿内光线晦明交错,她一身浅碧色宫装,如同初春新发的柳枝,怀中的姹紫嫣红更将她衬得人比花娇。
“奴婢参见皇上。”
尔晴的声音清脆,打破了殿内的沉寂,“皇后娘娘在宫中静养,心中一直惦念皇上处理朝政万分辛劳,特命奴婢前来,将这花献给皇上。
娘娘说,望这些鲜亮颜色,能让皇上暂缓疲乏,舒心片刻。”
弘历的视线,却并未因她的话语而落在那捧精心搭配的花束上。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娇艳的花朵,直直地、毫不避讳地,落在了执花人那张低垂的、娇美可人的容颜上。
她今日似乎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鲜活气……
皇帝眸色深沉,里面翻涌着幽暗难辨的情绪。
尔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久久未听到那声“免礼”或“起来”。
她心中微诧,忍不住悄悄抬起眼。
这一抬眼,却不偏不倚地,撞进了一双深邃如寒潭、正牢牢锁住她的眸子里。
那目光太过直接,太过专注,带着帝王特有的威压。
尔晴瞬间低下头去,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急速颤动,重新恢复那副低眉顺眼的恭敬模样。
弘历将她这瞬间的慌乱与躲闪看得分明,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他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朱笔,那“嗒”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他站起身,明黄色的龙袍拂过光滑的青砖地面,一步步,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尔晴面前。
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和那截白皙得晃眼的脖颈,弘历忽然伸出了手。
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覆上了尔晴扶着手臂、维持行礼姿势的那双柔荑之上。
宽大温热的手掌,带着炙烫的温度,瞬间包裹住她微凉的、柔嫩的手背。
尔晴浑身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霍然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皇帝!
一张娇嫩的小脸上,此刻写满了全然的震惊与无措。
弘历看着她眼中清晰的茫然与惊讶,嘴角那抹笑意反而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近乎恶劣的玩味,低声问道:
“怎么?朕扶你起来,不好么?”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磁性的低沉,敲打在尔晴的心上。
尔晴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用力,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抽了回来,由于力道过猛,甚至踉跄着向后退了一小步,与皇帝拉开了距离。
她垂着头,声音努力维持着镇定,只是那微微的颤音泄露了她的不平静:
“皇、皇上……长春宫还有事务待处理,奴婢……奴婢先行告退。”
她语速极快地说完,甚至不等皇帝回应,便像是逃离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将怀中那束精心打理的花束几乎是塞到了一旁早就弓着身子、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根本不敢抬头的李玉手里。
随即迅速转身,几乎是脚步凌乱地、快步走向殿门,一把掀开那厚重的门帘,纤细的身影瞬间便消失在了门外,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馨香,和那束被遗弃在李玉怀中、兀自绽放的鲜花。
养心殿内,霎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弘历还维持着伸手的姿势,看着那兀自晃动的门帘,眼睛里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讶。
他就这么……被甩开了?
她就这么……跑了?
他缓缓收回手,转而看向一旁抱着花束、战战兢兢的李玉,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谬感,不确定地问道:
“李玉……你看到了吗?她这是……不想要朕的怜惜?”
李玉方才目睹了全过程,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皇上亲自去扶一个宫女,这是天大的恩宠,那尔晴姑娘,竟还敢甩开皇上的手,如同躲避蛇蝎般仓皇离去!
这、这简直是……
他刚才一颗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生怕皇上立刻龙颜大怒。
此刻见皇上似乎并未立刻发作,反而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混合着错愕与困惑的神情发问。
李玉连忙快速抬头瞥了一眼皇上的脸色,见他确实没有立刻降罪的迹象,才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低声道:
“回、回皇上,许是……许是尔晴姑娘年纪尚小,未经世事,方才事出突然,她被天威所慑,一时没能缓过神儿来,举止失措……也、也是有的……”
他这说辞找得自己都有些心虚。
何止是突然?
方才那情形,简直是惊吓!
弘历闻言,却是轻轻嗤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刚才尔晴眼里的震惊和排斥,他看得清清楚楚,那里面有下意识的抗拒。
李玉说的,不对。
一股莫名的懊恼之情涌上心头,为自己方才那略显鲁莽和轻率的举动。
他何时会如此去强扶一个宫女了?
然而,这懊恼仅仅持续了一瞬,便被另一股属于帝王尊严被冒犯的怒气所取代。
他堂堂天子,屈尊降贵,她喜塔腊·尔晴不过一个包衣宫女,竟敢如此不识好歹?
竟敢将他的一片……(他顿了下,未能找到合适的词)……好意,如此弃如敝履!
这种被拒绝、被忽视的感觉,对他而言,陌生而又……极其不悦。
他盯着那晃动的门帘,眸色渐深,里面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波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