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染着重重宫阙。
长春宫的琉璃瓦在清冷月光下泛着幽微的光,庭院里的秋虫早已噤声,只余下风吹过枯枝的细微呜咽,更添几分寂寥。
傅恒心中记挂着近来情绪低落的姐姐,便前来探望。
他步履沉稳地踏入长春宫门,绕过影壁,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寂静的院落,却在此处,见到了一个他万万没想到会出现在此的身影。
她穿着一身辛者库统一的灰色粗布衣裳,身形比记忆中清减了不少,站在廊下灯笼昏黄的光晕里,背影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唯有那挺直的脊梁,依稀还能看出往日那份不肯服输的倔强。
原来,魏璎珞在辛者库听闻皇后因宫务被娴妃接手而心情郁郁,甚至影响了养胎,终究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担忧与记挂。
她深知自己身份敏感,便特意寻了这样一个夜色深沉的晚上,悄悄来了长春宫。
明玉正提着食盒从偏殿出来,一眼瞧见了廊下的魏璎珞,脚步顿了顿,脸上却并未露出太多惊讶。
她早已从尔晴隐晦的提点以及后续的观察中,想明白了当初魏璎珞那般决绝地与长春宫“划清界限”,不过是怕连累皇后娘娘的一片苦心。
因此,此刻见到魏璎珞,明玉只当她还是那个值得信任的“自己人”,快步上前,低声道:
“你怎么来了?快随我进来,娘娘刚喝了安神汤,还没歇下。”
她语气自然,仿佛魏璎珞从未离开过一般,将她引去了皇后的寝殿。
寝殿内,烛火温暖。
皇后见到魏璎珞,苍白的脸上露出带着惊喜的笑意。
主仆二人低声叙话,魏璎珞劝慰着皇后,那久违的鲜活气息,似乎也驱散了些许殿内的沉闷。
魏璎珞从皇后寝殿告退出来后,并未立刻离去。
她站在廊下,目光在庭院中搜寻,似乎想找什么。
然而,她目光巡睃几遍,却连尔晴的一片衣角都没看到。
她心下微感失落,向明玉辞行,明玉却已体贴地送她出来。
两人行至宫院门口,魏璎珞脚步倏地顿住,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宫门那高大阴影下,一道挺拔熟悉的身影静立在那里,不是傅恒又是谁?
月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侍卫官服衬得他肩宽腰窄,只是那眉眼间,似乎比往日更添了几分沉郁。
魏璎珞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心底那片自以为早已平静的湖面,骤然被投入巨石,荡漾开层层叠叠、难以言说的复杂涟漪。
除了久别重逢的悸动,更有一种物是人非的酸楚。
傅的视线在她那身刺眼的灰布衣裳和明显清瘦了的脸庞上停留了一瞬,面上依旧是那副惯常的、近乎冷硬的平淡神态,仿佛无动于衷。
然而,垂在身侧的手掌,却逐渐握紧,指甲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住心头那瞬间翻涌而上的、混合着心疼与愧疚的酸涩之意。
他看着她,想到了自己的无能,想起那晚她决绝扯开衣襟的质问……还有尔晴那句冰冷的“瞧不起你”。
魏璎珞深吸一口气,缓步上前,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
“富察大人……近日可还安好?”
她蓦然想到,自那晚辛者库井边不欢而散之后,傅恒便真的再未去找过她,仿佛两人之间那点未曾言明的情愫,已经随风消散。
如今骤然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相见,隔着几步的距离,却仿佛隔了万水千山,只觉得二人已经好久好久,未曾这般靠近过了。
傅恒垂下眼眸,避开她那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明亮、也格外灼人的眼睛,声音刻意维持着冷硬,仿佛裹着一层厚厚的冰壳:
“嗯。”
只有一个单音节的回应,吝啬得不肯再多给一分关注。
这时,明玉走上前来,一把拉过魏璎珞的胳膊,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催促:
“璎珞,时辰不早了,你再不回去,辛者库该落钥了,快些走吧!”
她说着,眼神却有些闪烁,不敢与魏璎珞对视,似乎急于将两人分开。
魏璎珞是何等敏锐之人,立刻从明玉这反常的态度和傅恒那刻意回避的姿态中明白了什么。
她唇角勾起一抹带着凉意的嗤笑,目光在明玉和傅恒身上转了一圈,了然地点头:
“好,我这就走。”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依旧垂眸不看她的傅恒,那眼神里带着失望,也带着一丝决绝的嘲讽。
随即,她猛地甩开明玉拉着她的胳膊,挺直背脊,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踏出了长春宫门,身影迅速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快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在不远处,一处月光照不到的转角阴影里。
尔晴原本只是好奇傅恒与魏璎珞的会面,悄悄躲在此处探头探脑地观望。
见魏璎珞负气离去,傅恒依旧僵立原地,她颇觉无趣地撇了撇嘴。
她缓缓站直身子,抚平了裙摆上并不存在的褶皱,转身,好整以暇地看向身后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海兰察。
她想起方才傅恒与魏璎珞那压抑又别扭的对视,轻轻摇了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似感叹又似讥讽地低语:
“真是……可怕的爱……”
她话未说尽,目光落在海兰察那因她的注视而迅速泛红、甚至红得有些透明的耳廓上,将后续的言论咽了回去。
她脚步轻移,向前逼近了一步。
海兰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弄得心慌意乱,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后背抵住了冰凉的墙壁,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和窘迫:
“尔、尔晴姑娘……这、这不合适……”
他想要出言拒绝,想要让她离开,保持距离。
可是,鼻尖萦绕着她身上传来的、那缕清冽中带着一丝暖意的独特幽香。
看着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莹润动人的脸庞,那赶人的话到了嘴边,却像是被什么东西黏住了,怎么也说不出口。
看着他这副分明羞窘难当、眼神闪躲,却又没有真正坚决推开她的“欲拒还迎”的姿态,尔晴心底那点恶作剧的念头更盛。
她忽然伸出手,纤纤玉指直接抓住了海兰察胸前侍卫官服的衣襟,微微用力,迫使他不得不低下头,与她靠得极近。
“海兰察侍卫,”尔晴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柔软,气息几乎拂在他的下颌,“你若是真的不愿意,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还来见我?”
她的话语直白而大胆,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亲密。
感受到身前传来的、属于女子的温软触感,鼻息间全是她那令人心旌摇曳的香气,海兰察整张脸瞬间爆红,如同煮熟的虾子。
一颗心在胸腔里狂乱地跳动,几乎要撞出胸膛。
他浑身僵硬地站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完全失去了平日作为侍卫的机敏与镇定,只剩下不知所措的慌乱。
尔晴仰起头,看着他因紧张而微微抬起的下巴,以及那上下滚动的、线条分明的喉结,不由得从喉咙里溢出一声极轻的、带着得逞意味的轻笑。
她踮起脚尖,脸庞缓缓向他靠近,那双波光潋滟的眸子,在月光下闪烁着诱人的、近乎妖异的光芒,目标是……他那紧抿的、透着紧张的唇。
然而,就在她的气息即将与他触碰的前一秒。
一股突如其来的、强硬的力道猛地从她身后传来!
一只大手牢牢抓住了她的上臂,用力将她从海兰察身前扯开,打断了这暧昧至极的氛围。
而后,傅恒那压抑着熊熊怒火、如同寒冰碎裂般的声音骤然炸响在寂静的夜空里:
“你们在做什么?!”
海兰察愕然看向面色铁青、眼中几乎喷出火来的傅恒。
他先是心虚,随即想到方才傅恒与魏璎珞在宫门处的纠缠,脱口而出,语气真诚又带着几分不解的反问:
“傅恒,你……你不是也和你的心上人在此相见吗?何必如此动怒?”
他以为傅恒是因他与尔晴在长春宫“私会”而愤怒……
傅恒被他这真诚无比的反问噎得一时语塞,胸口起伏,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来反驳。
而当他眼角余光瞥见一旁被拉开后、非但没有惊慌,反而好整以暇地整理着衣袖,嘴角噙着一抹明显戏谑笑意看着他的尔晴时,一张俊脸瞬间由青转黑,难看到了极点。
他冷着脸,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宣告,不知是说给海兰察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我与魏璎珞……早已毫无可能……”
海兰察眨了眨眼,回想起刚才傅恒看着魏璎珞离去方向那复杂深沉的眼神,耿直地低声嘟囔道:
“可……看着不像啊……”
那神情,那氛围,任谁看了,都像是爱而不得、内心煎熬的模样。
“噗嗤——”
一旁的尔晴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她看向脸色黑如锅底的傅恒,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与挑衅:
“富察大人这是何意?自己与情人纠缠不清,心中有憾,便也见不得别人稍有亲近,便要来横加阻止,这是何道理?”
“尔晴……”
海兰察听到她如此直白地将两人关系定义为“亲近”,只觉得脸上刚褪下去的热度又轰然涌了上来,又是害羞又是无措,低声唤她的名字,试图阻止她再说下去。
“你——!”
傅恒气急,胸中怒火翻腾,几乎要失去理智。
他上前一步……
海兰察见状,下意识地一个侧身,将尔晴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自己身后,形成保护的姿态。
他拉住傅恒的胳膊,语气带着息事宁人的恳切:
“傅恒,冷静些。
尔晴她……她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我们没什么的……”
他一边解释,一边用力拉着面色铁青、浑身紧绷的傅恒,几乎是半强迫地将他往宫外方向带去。
走了几步,海兰察又忍不住回头,看向站在原地、唇角含笑的尔晴,递给她一个带着歉意的、又夹杂着些许安抚意味的眼神。
这才更加用力地拉着挣扎欲言的傅恒,快步消失在了长春宫的宫门之外。
庭院重新恢复了寂静,月光依旧清冷地洒落。
尔晴看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方才被傅恒抓过的手臂,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他的力道与温度。
她轻轻抚过那处,唇角那抹戏谑的笑意缓缓收敛,随即转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长春宫的殿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