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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守拙睁开眼时,炭灰已经凉透。他没动身子,左手压在胸口,铜锁还在原处。窗外雪光映进来,照出屋内一道斜线,是门缝漏进的天色。

他坐起身,包袱没动过。解开布结,取出地图摊在膝上。火堆只剩几粒红点,他用刀鞘尖拨了一下,火星跳起,落在纸角。

北岭哨岗的标记被重新描过,墨线比昨夜细了一圈。他盯着换岗时间——寅时末,四刻钟轮替。郑玉寒留下的补充写在边缘:暗哨藏于东侧石后,只露半寸衣角。

他从袖中抽出一支炭笔,短了半截。在纸上划掉旧记号,写下“三刻”。然后翻过纸背,核对野柳村粮仓的路线。那里该有两袋陈米被挪动,留下空隙供人潜入。南渠县药箱的通行单据压在刀下,编号“庚七”没变。

门响了。

木栓滑开,郑玉寒走进来,肩头落着雪。他反手关门,抖了抖斗笠,没戴。走到桌边,伸手按住地图一角。

“北岭刚传信。”他说。

杜守拙抬头。

“换防提前了。”郑玉寒指尖点了下新标的时间,“现在是三刻整,不能再拖。”

杜守拙点头。炭笔折断,他扔掉半截,换了一支。笔尖压进纸里,在西岭位置画了个叉。那是他今晚要出现的地方。

郑玉寒从怀里取出一块铁片,巴掌大,边缘磨得发亮。放在地图中央。“这是信号。你若进主寨,就敲它三下,短促连击。我在北墙外听见,会引开巡队。”

杜守拙拿起铁片,翻看背面。有划痕,像是指甲抠出来的数字:3-2-1。

“明白。”他把铁片塞进内袋,紧贴铜锁。

屋里静下来。郑玉寒站着,手搭在短刀柄上。他的袖口破了一道,线头垂着,没剪。

杜守拙忽然站起,往外走。

雪地刚停,脚印还新鲜。他走到院中,解下断锋刀,没出鞘。左脚前踏,右腿微曲,起势。

第一式:斩风。

刀未动,气息先沉。他缓缓拉开架型,手臂划弧,肩背绷紧。第二式:断流。脚步横移,刀鞘擦过地面,带起一层薄雪。

第三式:护渊。

他顿住。呼吸卡了一下,喉头涌上一股腥味。立刻收势,低头,一口血吐在雪里,呈暗红色。

郑玉寒站在门口,没过来。

杜守拙抹了把嘴,继续。

第四式到第七式走得极慢,每一动都像在拉重物。第八式转身时,左臂旧伤处传来一阵抽搐,肌肉跳了三下。他咬牙撑住,刀势不乱。

第九式:裂岩。

他猛地发力,刀鞘砸地,雪面炸开一圈纹路。整个人旋身,第十式接上,十一、十二,一口气走完。

收刀入腰。

他站着不动,额头冒汗,顺着鬓角往下流。一滴落在眼睑,眨都没眨。

郑玉寒走进院子,蹲下,用手捏了把雪,又松开。雪粉从指缝漏下。

“你刚才停了一下。”他说。

杜守拙没应。

“第九式,护渊。”郑玉寒看着他,“你在想她?”

杜守拙低头,看见自己左手紧紧攥着刀柄,指节发白。他慢慢松开,五指一张,掌心全是汗湿的皮屑。

“我梦见她叫我。”他说,“小时候的声音。”

郑玉寒没说话。

“醒来我就怕。”杜守拙声音低下去,“怕她不是她了。怕我这一刀,砍的是个空壳。”

“那你还要去吗?”

“要去。”

“为什么?”

“我不把她带回过去。”杜守拙抬眼,“我是让她能再活一次。”

郑玉寒看了他很久。然后点头。

“那你不是报仇。”他说,“你是开门。”

杜守拙闭眼。再睁眼时,眼神变了。没有犹豫,也没有怒火,只有一片平地。

他回屋,取下墙上毡布,叠好放在桌上。只带刀、铜锁、铁片、通行单据。药粉包留在包袱里,没拿。

郑玉寒检查自己的短刀。拔出三寸,刀刃有缺口,但不钝。收回鞘,系在腰间。又从靴筒抽出一把小匕首,插进左臂内侧。

“风要来了。”他说。

话音刚落,屋外响起呜咽声。雪又开始落,比早上更密。风卷着雪花拍打窗纸,啪啪作响。

杜守拙走到门边,推开一条缝。雪粒打在脸上,刺得皮肤发麻。他伸手接住一片,看它在掌心融化。

“这雪能盖住声音。”郑玉寒走到他身后,“比原计划快两刻出发,行不行?”

“行。”

“那就现在。”

杜守拙回头,最后扫了一眼屋子。桌上油灯未点,地图还在,炭笔摆成直线。他伸手,将那根代表囚所的炭笔拿起来,折断,扔进灶膛。

火苗跳了一下。

他穿上深灰夜行衣,布裹靴底,动作利落。腰间刀挂稳,三寸缺口朝下。铜锁贴胸,铁片在内袋,一碰就响。

郑玉寒已立于门侧,斗笠戴好,遮住半张脸。

两人对视一眼。

杜守拙先迈步,出门。

雪地无痕,刚被新雪覆盖。他走得很稳,每一步都踩实。郑玉寒跟在后半步距离,右手始终搭在刀柄上。

绕过屋角,山道出现在眼前。坡陡,积雪厚,但有踩过的痕迹,是郑玉寒昨夜留下的。

他们往上走。

风越来越大,吹得衣袍猎猎响。杜守拙左手抚过“守”字刺青,皮肤粗糙,像被砂纸磨过。他没再摸铜锁,也没回头看。

走到半山腰,郑玉寒停下。

他抬起手,指向右侧山脊。那里有一块突出的岩石,形如鹰喙。风雪中,隐约可见一个黑点一闪而过。

“有人。”他说。

杜守拙眯眼。那不是鸟,也不是兽。是人影,背着弓,沿着岩壁移动。

“巡逻的。”郑玉寒低声,“往常这个时候不会出来。”

“雪逼的。”杜守拙说,“他们也怕塌方。”

“但我们不能等。”

“我知道。”

两人贴着山壁前行,避开开阔地。杜守拙走在前面,脚步放轻。每一步落下,都先试地面是否结实。郑玉寒紧跟,目光扫视四周。

转过一道弯,前方出现一棵老槐树,枝干扭曲,树皮剥落。树下埋着铜铃,是去年郑玉寒设的信号点。

杜守拙停下。

他蹲下,用手扒开积雪,摸到一块硬物。是铜铃外壳,冰凉。他轻轻敲了一下,没声。

郑玉寒摇头。“冻住了。”

杜守拙把雪重新盖回去,站起身。

他们继续走。

离山顶还有五十步时,风突然停了。

雪也停了。

天地一瞬间安静。

杜守拙抬头,云层裂开一道缝,透出一线灰白光。照在山顶的枯草上,泛出冷色。

他伸手,握住刀柄。

郑玉寒靠近,在他耳边说:“记住,三声短鸣,寅时方向。”

杜守拙点头。

“你去西岭,我走北墙。”郑玉寒退后一步,“我们不在一起。”

“好。”

郑玉寒转身,沿着另一条小径离去。身影很快被雾吞没。

杜守拙站着没动。

他听着自己的呼吸,一下,一下,越来越慢。

心跳也跟着沉下去。

他拔出断锋刀三寸,刀刃映出他的脸。眼睛很黑,眉毛压得很低。额角的疤泛着白。

他收回刀。

左手最后一次抚过“守”字刺青。

然后迈步,走向山顶。

风又起了。

雪重新落下。

他的脚印刚形成,就被迅速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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