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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的长安,闷热如蒸笼。空气凝滞,连平日里最聒噪的夏蝉,此刻也偃旗息鼓,只余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寂静。这寂静沉甸甸地压在鳞次栉比的坊市屋脊之上,压得人喘不过气。巡夜的老更夫王五,拖着疲惫的步子,手中的梆子也敲得有气无力,单调的“笃、笃”声在空旷的街巷里撞出空洞的回响,很快又被厚重的夜幕吞没。

他转过光德坊的街角,习惯性地朝坊内深处那几座显赫的府邸方向瞥了一眼。目光掠过兵部侍郎周显府邸那高耸的院墙时,动作猛地僵住,梆子“哐当”一声砸在脚边的青石板上。

墙头!

一个东西,正无声无息地翻越墙头。

那绝非人形。月光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勉强勾勒出那东西的轮廓:约莫三尺高矮,四肢细长僵硬,关节处呈现出一种非人的、棱角分明的转折。最骇人的是它的头颅,比例怪异,在朦胧的光影下,像一颗被硬生生按在肩膀上的硕大木球。它翻墙的动作笨拙却异常迅捷,如同被无形之手粗暴地提起又放下,发出极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咔哒”声——那是木头摩擦挤压的声响。

王五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冻结成冰。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将一声几欲冲破喉咙的凄厉尖叫硬生生堵了回去。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双腿软得像煮烂的面条,整个人瘫靠在冰冷的坊墙上,簌簌发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诡异的木偶身影消失在周府内院的黑暗里。

“鬼…鬼市傀儡索命了……”一个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呓语从他齿缝间挤出。他挣扎着想逃,想敲响警锣,可四肢百骸仿佛已不属于自己。就在这时——

“砰!”

一声沉闷的重物坠地声,撕裂了令人窒息的死寂,清晰无比地从周府内院传来,狠狠砸在王五的耳膜上。

紧接着,是一声短促到极点、仿佛被扼断脖子的鸡鸣般的惨叫。那声音只响了半瞬,便戛然而止,留下的是更加深不见底的恐怖回响。

王五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彻底瘫软在地。

***

当狄仁杰带着李元芳和几名大理寺差役匆匆赶到光德坊周显府邸时,天色已近破晓。沉闷的空气并未因晨曦将至而有所缓解,反而弥漫开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腥气。

兵部侍郎周显,官居三品,此刻仰面倒在书房冰凉的金砖地上。双目圆睁,瞳孔里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无法言喻的惊怖。他的脸膛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紫色,口鼻周围残留着少许白沫,脖子上没有任何明显的勒痕或创伤,唯有一道细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针孔,隐在左侧耳垂下方。

然而,真正让在场所有人心底寒气直冒的,并非周显的死状,而是矗立在他尸体旁的那个东西。

一具提线傀儡。

它静静地立着,约三尺高,以某种深色硬木雕琢而成,关节处铆钉清晰可见,显得异常粗粝。傀儡的面部被拙劣地涂上了油彩,两腮涂着两团刺目的、不自然的嫣红,嘴角向上夸张地咧开,形成一个凝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笑容。空洞的眼眶里,嵌着两颗打磨光滑的深色琉璃珠,在差役手中摇曳的火把光芒下,反射着冰冷、无机质的光,如同深渊凝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它的双臂自然下垂,一只手中,紧紧攥着一根细长的、闪烁着微弱金属寒芒的钢针。

这笑容,这姿态,这冰冷无情的注视,与死者脸上凝固的恐惧形成了地狱般的对比。

“又…又是一具傀儡!” 一个年轻差役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那死物随时会暴起伤人。

李元芳眉头紧锁,按着腰间的佩刀,魁梧的身躯绷得如一张拉满的弓,锐利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整个房间,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动。他沉声道:“大人,手法与三日前暴毙的工部司库张大人一模一样!同样的针孔位置,同样的死状,同样的……这东西陪在尸体旁。”

狄仁杰没有立刻回应。他面沉如水,那双阅尽世情的深邃眼眸,此刻正紧紧锁在那具傀儡身上。他缓步上前,动作轻捷沉稳,如同靠近一头蛰伏的猛兽。他并未直接触碰傀儡,而是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的手帕,隔着帕子,极其小心地拈起傀儡紧握钢针的那只木手。

触手冰凉坚硬。他凑近细看那根钢针,针尖在火光下泛着幽蓝,显然是淬过剧毒。

“针尖带毒,见血封喉。”狄仁杰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听不出太多波澜,却让周围的空气又冷了几分。他目光上移,落在傀儡那咧开的、涂着油彩的嘴角上,停留片刻,随即又转向它僵硬的脖颈。

那里,在深色木料的纹理间,一个微小的印记,如同古老器物上的钤记,清晰地烙印其上。印记的线条古朴繁复,带着某种神秘而衰败的气息。

狄仁杰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缓缓直起身,目光离开那具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傀儡,扫过书房内价值不菲的陈设,最后落回周显青紫扭曲的脸上。

“查。”狄仁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驱散了房间内弥漫的恐惧和窃窃私语,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钉入在场者的耳中,“周显、张弼,此二人过往二十年,尤其在天后登基前那段动荡年月里,所有交集,所有共同参与过的公务、私宴、乃至……隐秘行动。事无巨细,掘地三尺,也要给我翻出来!”

他的目光最后沉沉地落在那傀儡颈部的古老印记上,如同在凝视一个来自深渊的谶语。

***

大理寺的卷宗库,弥漫着陈年纸张、尘土和墨汁混合的独特气味,沉闷而厚重。巨大的木架一排排矗立在幽暗的光线里,如同沉默的巨人,承载着帝国无数尘封的秘密。狄仁杰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故纸堆中,翻阅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专注。窗外日影西斜,昏黄的光线艰难地穿透蒙尘的高窗,在他鬓角染上一层薄薄的金辉,也映照出他眉宇间刻下的一道深痕。

李元芳如同一尊铁塔般侍立一旁,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幽暗的角落。他亲眼看着狄仁杰从那浩如烟海、落满灰尘的旧档中,抽出了一卷颜色格外晦暗、边角磨损得厉害的卷宗。卷宗封皮上,一行褪色的墨字仿佛凝固的黑色血泪——《神功元年丙子,长安妖戏惑众案》。

“大人?”李元芳忍不住低声询问,声音在寂静的库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狄仁杰没有抬头,只是用指腹极其小心地拂去卷宗封面上厚重的积尘,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尘灰在光线中飞舞,如同无数细小的幽灵。

“找到了。”他轻轻吐出三个字,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穿透漫长时光的沉重。

卷宗被缓缓摊开在积满灰尘的桌案上。泛黄发脆的纸张发出细微的呻吟。狄仁杰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在那些早已模糊的墨迹上细细雕琢,一行行关于二十年前一桩“大案”的冰冷记录在他眼前铺陈开来:

神功元年,长安东西二市,突现一民间傀儡戏班,号“牵丝奇谭”。其班主柳无弦,技艺通神,所制傀儡“栩栩如生,灵动非凡”。然其戏文“多涉幽冥诡道,妄议天家”,所演傀儡“举止妖异,惑乱人心”,引得市井骚动,流言四起。时值多事之秋,天后震怒,敕令金吾卫协同大理寺,查禁妖戏,锁拿妖人。卷宗中,几个被朱砂圈点出的名字赫然在目:时任金吾卫右街使的周显、时任工部营造司员外郎的张弼……以及,数日后被确认死于狱中的班主柳无弦。卷宗末尾,一行小字冰冷地标注着:“妖戏傀儡百余具,悉数焚毁,灰烬扬于渭水。其女柳氏,年方稚龄,不知所踪。”

狄仁杰的指尖,轻轻拂过“柳无弦”三个字,又缓缓移向那“不知所踪”的“柳氏”二字。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卷宗夹页里拓印下的一个模糊印记上——那正是周显、张弼尸身旁傀儡颈项上烙印的古老标记。

“牵丝奇谭……”狄仁杰低声咀嚼着这个尘封多年的名号,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当年焚毁傀儡时的焦糊气味,“柳无弦……其女柳氏……”他抬起眼,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眼神幽深如古井,“‘不知所踪’?这‘所踪’,怕是已在长安城下,蛰伏了整整二十年。”

李元芳看着狄仁杰眼中那洞悉一切却又凝重如铁的寒光,一股凛冽的寒意悄然爬上脊背。他握紧了刀柄,沉声道:“大人,若真如此,下一个目标……”

狄仁杰的目光骤然锐利如电:“查!当年参与查禁‘牵丝奇谭’、手上沾了柳家血债的,如今在长安还剩下谁?尤其是……身居高位者!那幕后之人,既已用傀儡索了周显、张弼的命,绝不会就此收手!下一个,必是当年位阶更高、手段更酷烈之人!”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预见到风暴来临的紧迫,“要快!赶在下一具傀儡现身之前!”

***

大理寺彻夜燃烛。线索如同被惊扰的蛛网,在暗夜里飞速震动、延伸。一个个尘封的名字被重新提起、甄别、追踪。当第三日薄暮时分,李元芳带着一身仆仆风尘和满面的凝重踏入狄仁杰的值房时,答案已如同淬火的钢针,冰冷而尖锐地指向一个令人心悸的名字。

“大人,查清了!”李元芳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如锤,“当年主持查禁‘牵丝奇谭’,下令锁拿柳无弦并最终导致其死于狱中之人,正是时任大理寺少卿,如今的——太医院院正,孙仲邈!”

“孙仲邈?”狄仁杰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浓墨无声地坠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泅开一团不祥的阴影。这个名字带来的震动远超预期。太医院院正,天子近臣,掌管皇家医药,地位清贵超然,与二十年前大理寺少卿的酷吏形象,简直判若云泥。更令人心惊的是,此人深居简出,侍奉内廷,极少与外界往来,行踪飘忽难定。

“是!”李元芳肯定道,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此人当年以手段酷烈闻名,攀附武氏新贵,平步青云。天后登基后,不知何故,竟弃法从医,且医术精进神速,短短数年便坐上了太医院头把交椅。据旧档记载,柳无弦被捕后,正是孙仲邈亲自下令,连续数日严刑拷问……最终柳无弦熬刑不过,毙命于大理寺狱中。”

值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在狄仁杰深锁的眉宇间投下晃动的阴影。孙仲邈……从刑狱酷吏到杏林国手……这巨大的身份转变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他为何能如此精准地把握医道?

“盯紧孙府!”狄仁杰霍然起身,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孙仲邈位高权重,深居禁中,凶手若想动他,绝非易事。但此人布局二十年,心志之坚,手段之诡,超乎想象!他必有非常之法!加派人手,明暗两路,务必掌握孙仲邈一切动向!还有,查!当年柳无弦那个‘不知所踪’的女儿,柳氏!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来!她,或许就是打开这二十年死结的唯一钥匙!”

命令如疾风般传递下去。然而,对手的行动,永远快人一步。

就在狄仁杰的命令发出后不到一个时辰,暮色尚未完全吞噬长安城最后一丝天光,一阵凄厉得变了调的铜锣声,如同垂死的哀嚎,骤然撕裂了西市平康坊的喧嚣!

“走水啦——!有鬼啊——!傀儡杀人啦——!”

***

当狄仁杰和李元芳带着大理寺的精锐差役如旋风般冲入平康坊时,眼前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起火的是坊内一座早已废弃多年的乐坊残楼。此刻,二楼临街的雕花木窗已被烈焰吞噬,熊熊火光如同巨兽猩红的长舌,疯狂舔舐着焦黑的梁木和窗棂,发出噼啪爆裂的骇人声响。浓烟滚滚,裹挟着焦糊的恶臭,直冲云霄。

但真正让整条街巷陷入死寂的,并非这骇人的大火,而是那乐坊楼下,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的人群,以及人群中央,那片被惊恐目光死死锁定的空地。

空地中央,立着一具傀儡。

它比周显府中出现的那具更高大,约五尺有余,以某种暗沉如铁的木料雕成,关节粗大,线条透着一种蛮横的力量感。最可怖的是它的脸,油彩涂得更加狰狞,獠牙外露,一双琉璃眼珠在火光映照下,仿佛燃烧着来自地狱的火焰。它手中握着的,也不再是细针,而是一柄寒光闪闪、足有尺半长的短剑!

此刻,这具巨大的、宛如恶鬼罗刹般的傀儡,正在动!

不是被人提线操纵的动,而是……自行移动!

在无数双因极度恐惧而圆睁的眼睛注视下,在冲天的火光和浓烟的背景下,那沉重的木偶,以一种完全违背常理的、僵硬而诡异的姿态,缓缓地向前迈出了一步!

“咔哒!”

沉重的木质脚掌踏在铺地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声清晰、沉闷、令人心脏骤停的脆响。紧接着,是第二步!

“咔哒!”

它手中的短剑,随着它“行走”的动作微微晃动,锋刃反射着跳跃的火光,像恶魔的獠牙在吞吐。

“鬼!是鬼市索命的傀儡鬼!”

“它自己会走!自己会走啊!”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恐惧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尖叫、哭喊、推搡、践踏……汹涌的人潮本能地向后溃退,如同被无形的巨浪冲击。维持秩序的武侯们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试图稳住局面,却如同螳臂当车,瞬间被人流冲得东倒西歪。

李元芳反应极快,魁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低吼一声:“护住大人!”手中横刀已然出鞘半尺,一个箭步抢在狄仁杰身前,肌肉虬结的手臂如铁钳般护住狄仁杰,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死死锁定那具缓缓逼近的“活”傀儡,全身每一寸肌肉都绷紧到了极致,随时准备扑出。

然而,狄仁杰却猛地抬手,按住了李元芳蓄势待发的臂膀。他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他的目光如最精准的尺规,越过混乱的人群,越过那具散发着恐怖气息的傀儡,锐利地刺向它身后——那片被大火映照得忽明忽暗的、通往废弃乐坊深处的幽暗街巷。

就在那傀儡迈出第三步,沉重的木脚再次抬起,即将踏下的瞬间——

狄仁杰眼中精光爆射!他清晰地看到,在那傀儡抬起的脚底,一块不起眼的、鸽卵大小的黑色石头,正牢牢地吸附在木脚底部!而在它即将落足的前方青石板上,另一块同样不起眼的黑色石头,正诡异地镶嵌其中!

“磁石!是磁石相引!”狄仁杰的声音如同惊雷,瞬间穿透了现场的混乱喧嚣,“非是妖法!乃磁石牵引之术!它脚下有磁石,地上亦有磁石!以磁相引,步步为营!元芳!看它身后那条暗巷!”

李元芳闻声,目光如电般扫向傀儡身后的黑暗。在火光跳跃的边缘,借着那具庞大傀儡移动时短暂露出的缝隙,他果然看到!在那条狭窄幽深的巷子地面上,每隔数尺,便有一块微微反光的黑色石头,如同一条指引幽冥的路径,精准地嵌入石板缝隙之中,一路延伸向乐坊后门的方向!

“大人!巷中有路标!”李元芳厉声大喝。

“追!”狄仁杰当机立断,语速快如爆豆,“此乃疑兵!拖延我等!元芳随我入巷!其余人等,全力扑救此楼之火,疏散百姓!快!”

话音未落,狄仁杰已如离弦之箭,朝着那条磁石铺就的幽暗巷道疾冲而去。李元芳毫不犹豫,横刀在手,紧随其后,魁梧的身形爆发出惊人的速度,瞬间撞开几个挡路的惊惶路人,如猛虎般扑入那片被火光映得鬼影幢幢的黑暗之中。

巷内狭窄潮湿,弥漫着垃圾和烟尘混合的刺鼻气味。地面湿滑,布满了青苔和污渍。狄仁杰目光如炬,死死盯着脚下那些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微微反光的黑色磁石。它们如同鬼魅留下的足迹,精准地指引着方向。巷子七弯八拐,越走越深,废弃的屋舍在两侧投下狰狞的暗影,唯有远处乐坊大火的噼啪声和隐约传来的喧嚣,提醒着他们尚未远离人间。

终于,磁石的指引将他们带到了一扇极其隐蔽、几乎被疯长的藤蔓完全覆盖的破旧木门前。门扉虚掩,缝隙里透出微弱摇曳的灯火。

狄仁杰与李元芳对视一眼,无需言语,默契已生。李元芳深吸一口气,猛地抬脚!

“砰——!”

一声巨响,朽烂的木门应声向内爆裂开来!木屑纷飞!

门内景象,瞬间撞入眼帘。

这是一间极其宽敞却破败不堪的乐坊前厅。高高的穹顶蛛网密布,残破的帷幔如同招魂幡般垂落。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桐油、松香以及一种陈年木料腐朽的混合气味。厅堂中央,几盏孤零零的油灯散发出昏黄摇曳的光芒,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

而在这片昏黄的光晕中心,一个纤细的身影背对着门口,跪坐在地。

那是一个女子。一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裙,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长长的、枯草般的头发随意地挽着,露出苍白细瘦的脖颈。此刻,她正专注地俯身于面前一具尚未完工的傀儡之上。那傀儡体型较小,面容尚未上彩,但形制与周显、张弼身旁出现的傀儡如出一辙。

她的手指异常灵活,正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傀儡手臂内侧几根极其纤细、闪烁着金属光泽的丝线。她的动作稳定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件神圣的仪式,对身后破门而入的巨响和骤然涌入的凛冽夜风,竟恍若未闻。

狄仁杰的目光,却如冰锥般刺向她的双手,以及那傀儡手臂内侧复杂精巧的机簧结构。他缓步踏入,步履无声,只有低沉的嗓音在空旷破败的大厅里清晰回荡:“以磁石相引,步步设局,引开众人耳目。再以这提线傀儡,藏针于无形,直取要害……二十载光阴磨一剑,只为复仇。柳无弦之女,柳氏?”

那女子调整丝线的手指,终于顿住了。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油灯昏黄的光晕终于照亮了她的脸。那是一张异常年轻却毫无血色的脸庞,五官清秀,却笼罩着一层死寂般的灰败。然而,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大而空洞,直直地“望”向狄仁杰声音传来的方向,瞳孔是涣散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光泽,如同两口干涸了千年的枯井,映不出任何灯火和人影。

她是个盲女!

“柳氏?”女子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空洞而冰冷的弧度,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在摩擦朽木,“这个名字……早就死了。二十年,够久了。”她微微歪了歪头,那双毫无焦点的眸子“看”着狄仁杰的方向,语气平静得令人心寒,“狄仁杰?你来得……比我想的快了一点。也好。”

她枯瘦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身旁那具未完成的傀儡冰冷的头颅,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温柔,如同抚摸情人的脸颊:“只差一点,这只‘引路童子’,就能去找孙仲邈了……可惜,你看不到了。”她空洞的“目光”转向傀儡,仿佛真的在凝视,“不过没关系,爹……女儿总会奏完这最后一曲的。”

“孙仲邈?”狄仁杰捕捉到她话语中的名字,心头警铃大作,步步紧逼,声音却更加沉凝,“他当年害死你父,如今你找他复仇,情理之中。然周显、张弼等人,虽为爪牙,罪不至死?你又何必再造杀孽?更遑论那坊间引动恐慌的傀儡,险些酿成大祸!你父柳无弦,以傀儡演尽世间悲欢,其技近乎道,所求者,不过引人向善,娱人心神!他若泉下有知,见你以此技行此血腥杀戮之事,当作何想?!”

“住口!”盲女阿箜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那张死寂的脸上第一次爆发出强烈得近乎扭曲的情绪。她厉声尖叫,声音尖锐得几乎要撕裂破败的穹顶,“你不配提我爹!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她猛地抬起枯瘦的手,指向自己那双空洞骇人的眼睛,声音因极致的恨意和痛苦而剧烈颤抖:“看见了吗?这双眼睛!这双废掉的眼睛!你以为是谁干的?是孙仲邈!那个披着人皮的禽兽太医!”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溅出的血珠:“二十年前,我爹被抓进大理寺狱!孙仲邈为了逼问出我爹制作傀儡的秘传机关图谱,为了讨好他攀附的权贵,他…他把我抓了去!就在那阴冷的地牢里,当着被铁链锁着、打得不成人形的我爹的面!他用我和我娘……用我们的命来威胁我爹!”

阿箜的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仿佛又置身于那个冰冷绝望的地狱:“我爹宁死也不肯交出图谱,那是他柳家祖传的命根子!孙仲邈恼羞成怒……他……他拿出了两瓶药!他说……”阿箜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而怨毒,模仿着记忆中那个恶魔般的声音,“‘柳无弦!你不是骨头硬吗?好!本官新得了两味奇药,正愁无人试其药性!就用你妻女的眼来试!看看是你柳家的骨头硬,还是本官的药更烈!’”

死寂。大厅内只剩下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阿箜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她空洞的眼窝死死地“盯”着前方,仿佛要将眼前无形的仇敌焚烧殆尽:“我娘……当场就被那药……毒死了!而我……”她的手指深深抠进自己毫无知觉的眼皮里,留下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我瞎了!孙仲邈那个畜生,为了试他新配的‘明目散’,为了验证药性烈度,生生毒瞎了我的眼睛!我爹……我爹听着我娘咽气,听着我惨叫,他……他就那样……活活气疯了!一头撞死在狱中的石墙上!”

泪水,混浊的、滚烫的泪水,终于从那早已枯死的眼窝中汹涌而出,在她布满灰尘的脸上冲刷出两道泥泞的沟壑:“什么傀儡近道?什么引人向善?都是狗屁!这世道,从来只认权势和狠毒!我爹一生与人为善,他的傀儡带给长安百姓多少欢乐?结果呢?家破人亡!连他视若生命的傀儡都被烧成灰烬,撒进了渭水!我和我爹娘,就像那些灰一样,被这世道踩在脚底,碾得粉碎!无人问津!无人记得!”

她猛地抬起手臂,用破烂的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和污迹,那张脸重新变得冰冷而麻木,只剩下刻骨的仇恨在燃烧:“二十年!我等了整整二十年!像老鼠一样躲在这破地方,摸索着重新捡起我爹的手艺!我弄瞎了眼,可老天爷没弄瞎我的心!我摸熟了每一块木头的纹理,记住了每一种机关的声音!周显?张弼?他们算什么东西?他们只是开场的锣鼓!我要杀的,从头到尾,只有孙仲邈!我要让他也尝尝,眼睁睁看着至亲惨死眼前,自己却无能为力是什么滋味!我要用他试过药的针,一针一针,把他扎成筛子!我要让他听着我爹当年谱的曲子,一点点流干身上的血!”

阿箜的声音如同淬了剧毒的冰凌,每一个字都散发着令人骨髓冻结的寒意。她摸索着,从身边拿起一把同样破旧、琴弦却绷得笔直的箜篌。那冰冷的琴身,仿佛是她仅存的武器和依靠。

“狄仁杰,”她枯瘦的手指轻轻搭上冰冷的琴弦,空洞的“目光”转向狄仁杰的方向,嘴角咧开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你来了,也好。做个见证吧。看看这出牵丝傀儡戏,最后一折,是怎么唱的……”

大厅内死寂得可怕。狄仁杰看着眼前这被仇恨彻底吞噬的盲女,看着她手中那具冰冷的傀儡和绷紧的琴弦,心头如同压着万钧巨石。二十年的冤屈、血泪、隐忍、刻骨的仇恨,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这具行尸走肉般的躯体,也勒紧了他自己的心脏。他张了张嘴,试图寻找一丝能将这沉沦灵魂拉回人间的言语。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冰冷、滑腻、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大厅另一侧那堆满废弃乐器和破布的阴影里响起:

“最后一折?哼,小瞎子,你怕是…唱不完了。”

话音未落,阴影猛然涌动!

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闪出!来人一身太医院高阶医官特有的深青色官袍,身形颀长瘦削,面容保养得宜,却透着一股阴鸷刻薄之气,正是当朝太医院院正——孙仲邈!他手中赫然擎着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

他动作快如闪电,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残忍、得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的狞笑,手臂猛地一挥——

“呼!”

那燃烧的火把如同一条咆哮的火龙,被他用尽全力,狠狠掷向阿箜身边那几具已完成的傀儡!那些傀儡身上,早已被阿箜精心涂满了极易燃烧的桐油!

“轰——!”

火舌如同贪婪的魔鬼,瞬间舔舐上傀儡干燥的木身和浸透的桐油!烈焰冲天而起,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燃声!炽热的气浪裹挟着浓烟和火星,猛地向四周席卷开来!

“啊——!”阿箜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她虽然目不能视,但那瞬间袭来的、足以灼伤皮肤的恐怖热浪,以及震耳欲聋的燃烧爆裂声,让她瞬间明白了发生的一切!她的傀儡!她二十年心血所系、复仇的唯一寄托!

“孙仲邈——!!!” 阿箜的尖叫撕心裂肺,带着毁天灭地的恨意,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她完全不顾那扑面而来的致命烈焰,竟凭着声音和那瞬间灼热的方向,整个人如同扑火的飞蛾,决绝无比地朝着孙仲邈所在的位置猛扑过去!她的双手在空中疯狂地抓挠着,目标只有一个——仇人的咽喉!

孙仲邈显然没料到这瞎眼女子在如此绝境下竟能爆发出如此疯狂的力量和速度!他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被惊骇取代,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躲避。

迟了!

阿箜在扑出的瞬间,手腕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猛地一抖!一道几乎微不可察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细丝,如同毒蛇般从她破烂的袖口闪电般激射而出!那丝线并非寻常丝弦,而是她以特殊合金秘法打造、坚韧无比、锋利异常的傀儡控弦——“无影丝”!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令人头皮发麻的裂帛声响起。

孙仲邈只觉得颈间一凉,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和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他惊恐地低头,只见一道极细的血线,如同用朱砂笔在他脖子上轻轻画了一圈,正迅速地洇开、变粗!

“呃……”他想要呼喊,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双手徒劳地抓向自己的脖子,试图扯开那无形的致命绞索,却什么也抓不到。温热的液体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他青色的官袍前襟。

阿箜扑出的身体也被那爆燃的烈焰边缘狠狠扫中。她的头发、破烂的衣角瞬间被点燃,整个人如同一个燃烧的火球。但她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疼痛,那张在烈焰映照下扭曲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种近乎癫狂的、大仇得报的极致快意和解脱。她对着眼前那片吞噬了孙仲邈身影的灼热地狱,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嘶喊,声音却诡异地带上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温柔:

“爹……娘……你们听见了吗?女儿……女儿奏完……这最后一曲了……”

“轰隆——!”

就在此时,乐坊那被大火烧灼了许久的腐朽穹顶,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巨大的、燃烧着火焰的梁木和瓦砾如同崩塌的山峦,轰然砸落!

“大人小心!”李元芳肝胆俱裂,狂吼一声,爆发出全身力气,如同猛虎般合身扑上,将离坠落中心最近的狄仁杰狠狠撞开!

“哗啦啦——!”

燃烧的巨木、瓦砾、尘土……如同末日天罚,瞬间将大厅中央那几具熊熊燃烧的傀儡、那纠缠在一起的复仇者与仇人、还有那焚尽一切的烈焰,彻底掩埋!一股灼热的气浪夹杂着烟尘和灰烬,如同海啸般向四周猛烈扩散!

狄仁杰被李元芳扑倒在地,灼热的气浪卷着烟灰从他们头顶呼啸而过。他挣扎着抬起头,只看到一片火海和废墟的炼狱景象。冲天的烈焰吞噬着一切,浓烟滚滚,遮蔽了视线。孙仲邈最后的嘶鸣和阿箜那解脱般的呼喊,早已被那惊天动地的崩塌声彻底吞没。

大理寺的差役们嘶喊着,冒着不断坠落的火雨和杂物,拼命将水泼向火场,试图控制火势。然而那倒塌的废墟如同一个巨大的、燃烧的坟墓,将所有的恩怨情仇、所有的机关算尽、所有的血泪悲鸣,都死死地封在了下面。

李元芳扶起狄仁杰,两人站在灼热的气浪边缘,脸上身上落满了烟灰,望着那片吞噬一切的烈焰废墟,久久无言。

火,终于在天将破晓时被扑灭。废墟依旧滚烫,冒着缕缕青烟。差役们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现场。

狄仁杰不顾李元芳的劝阻,执意走进那片尚有余温的焦黑瓦砾之中。他的目光在残骸中仔细搜寻。烧得扭曲变形的傀儡木块、焦黑的骨骼碎片、破碎的青色官袍残片……一切都混杂在灰烬里,难分彼此。

忽然,他的脚步停住了。目光落在几根尚未完全烧毁、焦黑卷曲的巨大梁木缝隙之下。

那里,压着一角尚未被火焰完全吞噬的、质地特殊的纸页。纸页边缘焦黑卷曲,但中间部分,似乎用极其坚韧的墨线绘制着复杂的图案,旁边还有密密麻麻、极其细小的注解。

狄仁杰俯下身,隔着衣袖,极其小心地拨开覆盖在上面的灰烬和焦木碎屑。残页显露得更多了些。那上面绘制的,赫然是极其精密的傀儡内部结构图!各种杠杆、齿轮、磁石镶嵌位置、丝线导引方式……其设计之精妙绝伦,远超寻常匠人所能想象!而在图纸的角落,用熟悉的、古朴繁复的字体,写着三个小字——柳无弦。

这不是阿箜复仇所用的那些傀儡图纸。看墨迹和纸张的陈旧程度,这更像是柳无弦当年秘不示人的核心传承图谱!阿箜显然并未得到或完全参透这份图谱,否则她的傀儡技艺当远不止于此。

狄仁杰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图纸下方,一行被烟熏火燎得有些模糊、却依旧透着刚劲风骨的小字旁注上:

“傀儡无心,丝线有灵。牵丝引木,演尽红尘。技近乎道,当以善念为引,娱人悦己,渡人自渡。若以此技行邪道,伤天害理,则丝断人亡,万劫不复!后世子孙,慎之!戒之!——柳无弦绝笔”

火场的余烬散发着刺鼻的焦糊味,灰白色的尘埃在破晓微青的天光中无声飘浮。狄仁杰沉默地蹲在废墟里,指尖隔着衣袖,轻轻拂过那页残图上“柳无弦绝笔”几个字。字迹的墨色早已被时光浸透,又被烈焰燎烤,呈现出一种近乎干涸血迹的暗褐。那刚劲的笔画下,力透纸背的,是倾注一生的信念,也是临终前无法传递的绝望警告。

李元芳魁梧的身影笼罩下来,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他看着狄仁杰手中那页在灰烬里劫后余生的图谱,又望向那片掩埋了所有血火与悲鸣的焦黑废墟,浓眉紧锁,声音低沉得如同压着石块:“大人……这……算是结案了?”

狄仁杰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站起身,将那页残图仔细地收入袖中。残图上残留的温热,透过薄薄的衣料,熨帖着皮肤,带着一种奇异而沉重的触感。他抬眼,目光越过这片刚刚冷却的死亡之地,投向远处。

晨曦终于艰难地撕破了长安城厚重的夜幕。鳞次栉比的坊市屋脊在微光中勾勒出模糊的轮廓,如同巨兽沉眠的背脊。宵禁解除的鼓声从皇城方向遥遥传来,沉闷而悠长,一下,又一下,宣告着新的一天,带着它固有的秩序与喧嚣,正不可阻挡地降临。

市井的声响,如同退潮后又重新涨起的潮水,开始从四面八方的街巷里弥漫开来。车马粼粼,小贩的叫卖,坊门开启的吱呀声……这尘世的烟火气,正一点点将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妖异与血腥冲刷、覆盖。

狄仁杰深深吸了一口气。初晨的空气清冽,却依旧夹杂着未曾散尽的焦糊与灰烬的气息,直冲肺腑。

“结案?”他低声重复着,声音平静无波,却像淬过冰,“孙仲邈伏诛,柳氏阿箜同殁,凶器尽毁……卷宗之上,自可如此落笔。”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那片散发着死亡余温的焦土之上,那眼神深邃如渊,仿佛能穿透厚厚的灰烬,看到地下纠缠不休的冤魂。

“然此案之根……”狄仁杰的声音更沉了几分,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砸在初晨微凉的空气里,“不在妖戏傀儡之诡,不在盲女复仇之烈。而在权柄之下,人心之毒可噬人如虎;而在冤屈不雪,积恨成渊,终化修罗。”

远处,第一缕金色的阳光终于跃上巍峨的皇城飞檐,刺破云层,将万丈光芒泼洒向这座刚刚苏醒的巨城。那光芒如此炽烈,如此堂皇,足以照亮宫阙的琉璃瓦,却似乎照不进某些幽深的角落,也熨不平那些被时光和灰烬深深掩埋的褶皱。

狄仁杰不再言语。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在阳光下依旧显得格外刺眼、格外突兀的焦黑废墟,转身,青色的袍袖拂过尚带露水的荒草,迈步走向那喧嚣渐起、阳光普照的人间街巷。

袖中,那页承载着柳无弦一生心血与临终警语的残图,沉默地贴着他的手臂,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宿命般的微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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