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得像刚洗过的釉,阳光慷慨地泼洒下来,把朱雀大街上新铺的青石板照得晃眼。路旁榆柳新抽的嫩芽,翠得能滴下水。巳时正,街面滚沸,小贩的吆喝、孩童的嬉闹、骡马的响鼻,混着脂粉香、蒸饼香、刚出炉的果子香,织成一张喧腾滚烫的网,裹着汴梁城最繁华的街巷。
就在这市井喧嚣的顶头,一阵格外嘹亮喜庆的唢呐声,刀子似的劈开了人潮。所有的脑袋,都不由自主地拧了过去。
一支迎亲的队伍,正慢悠悠晃过来。那排场,扎眼得很。八名壮实得像铁塔的轿夫,清一色簇新的绛红号坎,肩膀压着那顶硕大无朋的花轿。轿身通体朱红,漆面亮得能照见人影,上面用金线盘着繁复到眼花缭乱的鸾凤和鸣,阳光一打,金晃晃地刺人眼。轿顶四角,各挂着一串赤金打的小铃铛,轿子一动,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和那震得人耳朵发麻的锣鼓唢呐搅在一起。
前头引路的捧着彩雁、喜瓶、缠枝莲花的铜镜,后头跟着望不到头的嫁妆箱子,朱漆描金,沉甸甸压在健仆肩头。箱笼上贴的大红“囍”字,在春阳底下红得扎心,无声地宣告着周家泼天的富贵和权势。
队伍最前头,新郎官周子敬高坐在一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西域宝驹上。一身大红喜服,金冠玉带,本该是意气风发。可那张还算周正的脸,此刻绷得像刷了层浆糊,嘴角硬扯出来的笑,透着说不出的别扭。他攥着缰绳的手指头捏得死白,眼珠子时不时往那顶华丽得瘆人的花轿瞟一下,又像被烫着似的飞快挪开,里头塞满了不安和焦躁,几乎要溢出来。
花轿里,本该坐着今日汴梁城最让人眼热的新娘子。轿帘低垂,遮得严严实实。只有那沉甸甸的、绣着百子千孙图的销金盖头料子,随着轿身的晃悠,偶尔从帘子底下露出一抹浓得化不开的猩红。
队伍行至朱雀大街中段,眼看要拐过那座横跨汴河支流、名叫“如意”的石拱桥。桥面宽阔,能并排跑几辆车。抬轿的八个都是老把式,步调齐整,前四后四,硬是把那顶沉甸甸的花轿抬得稳稳当当。领头的轿夫老张头,鬓角都见了白,他深吸一口气,扯开嗓子吆喝一声:“过桥喽——脚下稳当!” 声音洪亮,压过了喧天的响器。
这声吆喝像个无形的号令,前后四名轿夫同时闷哼发力,腰腿绷紧,要把轿杠稳稳扛过桥顶那微微拱起的弧度。就在这重心转换、轿身最轻微晃悠的刹那——
“嗒。”
一滴浓稠、深红近黑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轿厢底部的木头缝里渗出来,不偏不倚,正滴在桥面青灰色的石板上。那一点暗红,在明晃晃的太阳地里,显得格外刺眼、扎心。
“嗒…嗒嗒…”
紧跟着,是第二滴,第三滴……越滴越快,像里头藏了个漏底的血葫芦。猩红的液体迅速在干净的石板上洇开一小滩,粘稠得像熬过了头的糖稀,一股若有若无、带着铁锈的腥气混在花香、食物香里,蛮横地钻进离得最近的老张头的鼻子。
老张头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眼珠子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自己脚边那摊迅速扩大的暗红,又猛地抬头看向轿底那还在不停往外渗血的缝。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脑门,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口,让他差点背过气去。
“血……血!轿子在滴血!” 他嘶哑的尖叫活像夜猫子嚎丧,猛地撕碎了所有的喜庆喧嚣。那声音里裹着的惊怖,让所有听见的人后脊梁瞬间爬满鸡皮疙瘩。
锣鼓声、唢呐声,戛然而止。
整条朱雀大街,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掐住了脖子。前一秒还鼎沸的人声,骤然死寂,只剩下一种让人喘不过气的安静。无数道目光,带着惊疑、恐惧、茫然,齐刷刷地钉死在那顶华丽得邪门的花轿上。那不断滴落的暗红液体,成了天地间唯一扎眼的玩意儿。
新郎周子敬勒住马,脸上那点浆糊似的笑彻底碎了,只剩下惨白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惊惶,他死死盯着那滩血,身子在马鞍上晃了晃。
“闪开!都闪开!” 一声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断喝自身后炸响。
人群像被刀劈开的海水,“哗啦”一下让出一条道。一个穿月白澜衫的少年身影疾步抢上前来。身量挺拔,面容清俊,尤其那双眼睛,沉静如深潭,此刻却锐利得像是开了锋的刀子,死死锁住那顶滴血的花轿。正是开封府学子包拯。他身旁紧跟着一个身形矫健、背着长剑的少年,眼神活泛,正是展昭。另一侧则是个气质温润、书卷气浓的蓝衫少年,公孙策。
包拯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轿前,蹲下身,一股子浓重的血腥味直冲鼻腔。他眉头都没皱一下,伸出两根指头,小心地蘸了点轿底缝边上还没干透的暗红粘液。指尖捻了捻,凑到鼻子底下仔细嗅了嗅。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是血!而且……不止是新血!”
公孙策也蹲了下来,盯着那粘液的色儿和状态,也用指尖沾了一点,轻轻搓开,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色暗沉粘稠,里头夹着……腐败的秽气。绝不是刚流的血!”
“腐……腐败?” 老张头吓得魂儿都飞了,腿一软,差点瘫地上,被展昭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展昭的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眼风刀子似的扫过周围惊惶的人群和那顶散着不祥味儿的花轿。
“掀开轿帘!” 包拯的声音不高,却像块沉甸甸的铁砸在地上。
老张头牙齿咯咯打颤,浑身筛糠,哪还有力气。展昭见状,低喝一声:“我来!” 一步上前,左手五指如钩,快如闪电,抓住了那厚实沉重的猩红轿帘边儿。那帘子是上好的苏绣锦缎,此刻却像有千斤重。
“嗤啦——”
一声裂帛般的刺耳锐响,展昭猛地发力,整幅轿帘被硬生生撕扯下来!
正午毒辣的阳光,毫无遮挡地灌进了那幽暗的轿厢。
一股子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烈血腥与尸体高度腐败的恶臭,如同开闸的洪水,轰然冲了出来!这味儿浓得如有实质,瞬间淹没了桥头方圆几丈地。离得近的几个倒霉蛋猝不及防,被这恶臭一冲,顿时弯腰“哇哇”干呕起来,胆汁都要吐出来了。更多人则像被无形的铁锤砸中,惊恐地连连倒退,脸上血色尽失,眼珠子瞪得溜圆,只剩下纯粹的恐惧。
轿厢里的景象,更是让所有瞅见的人如坠冰窟,血都冻住了。
一具穿着精美绝伦大红嫁衣的女尸,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歪倒在猩红的坐垫上。那嫁衣料子是顶级的云锦,金线银线盘着繁复的龙凤呈祥,在太阳底下本该晃眼,此刻却被大片大片粘稠、暗黑、散着恶臭的尸液和烂肉浸透,脏得没法看。沉重的纯金凤冠歪歪斜斜挂在头上,几缕沾着黑褐色脏东西的枯发从冠下乱糟糟地耷拉出来。
最瘆人的是那张脸。皮肉是种让人作呕的污绿色,肿得跟发起的烂面团似的,五官都被撑得走了样,眼珠子早烂没了,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窟窿,直勾勾地瞪着轿顶。嘴唇翻着,露出森白变形的牙,一道暗褐色的烂肉汁正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脏污的霞帔上。整具尸体烂得不成样子,白花花的蛆虫在皮肉底下拱来拱去!
这哪是娇美的新娘?分明是刚从十八层地狱爬出来的腐尸厉鬼,套着一身刺目的红!
“啊——鬼啊!” 周子敬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眼白一翻,直挺挺地从马背上栽了下来,“砰”地砸在石板路上,没了声息。
整个迎亲队伍彻底炸了锅。抬嫁妆的扔下箱子就跑,轿夫们连滚带爬地远离花轿,乐手们丢了响器抱头鼠窜。恐惧像瘟疫一样在人群里疯传,尖叫、哭嚎、推搡、踩踏……刚才还喜气洋洋的朱雀大街,眨眼变成了活地狱。
包拯站在轿前,那浓烈到让人窒息的尸臭像凝固的烂泥糊在脸上。但他站得笔直,纹丝不动,只有那双深潭似的眼睛,锐利得像刚磨好的古剑,穿透弥漫的恐惧和混乱,死死钉在轿里那具套着嫁衣的腐尸上。
尸体扭曲的姿势,肿胀污绿的皮肉,空洞的眼窝……没一处正常。可最让包拯心头发沉的,是那身价值连城的嫁衣。它被一丝不苟地套在腐尸身上,每一个盘扣都扣得严丝合缝,活脱脱一场精心导演的、亵渎神灵的邪门仪式。
“展昭!”包拯的声音低沉,在哭爹喊娘的乱声中稳稳扎出来。
“在!”展昭早已按剑在手,周身气息冷得像块冰,眼珠子警惕地扫着骚动的人群,防着有人趁乱作妖或毁尸灭迹。
“护住轿子,苍蝇都不许飞近!快去开封府报官,叫仵作滚过来!”包拯语速快得像爆豆子,不容置疑。
“明白!”展昭应声,身子一晃,像道青烟似的冲出人群,直奔府衙。
包拯的目光转向旁边脸色有点发白、强忍着不吐的公孙策:“公孙兄,劳你费神,把这轿子里外给我刮一遍,一丝儿怪味、一点碎渣、一道印子,都别漏了!”
公孙策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从怀里掏出块细布蒙住口鼻,又戴上薄皮手套,小心翼翼绕着花轿,一寸寸地摸、看、闻起来。他先猫腰仔细瞅轿底滴血的缝,又凑近轿厢边上的木头框子,指尖轻轻刮蹭、嗅闻。
包拯自己则屏住呼吸,强忍着那股能把人熏晕的恶臭,再次把目光投向轿厢里头。他不敢贸然进去踩乱痕迹,只是把上半身尽量探进轿门,眼珠子像最精密的篓子,扫过每一寸猩红的轿壁,描金的装饰,最后落在那具让人浑身发毛的腐尸身上。
嫁衣……腐尸……身份错位……这绝不是简单的宰人。凶手费劲巴拉把一具烂透了的尸体套上新娘嫁衣,塞进花轿,在众目睽睽之下亮出来,图啥?明摆着!这是对整个周家,乃至汴梁城规矩最赤裸裸的挑衅和最恶毒的咒骂!他要的不是悄没声的死,是要把恐惧和羞耻,刻进每一个看见的人骨头缝里!
包拯的目光像探针,在腐尸肿胀发绿的手腕、脖子、心口这些可能留伤的地方来回刮。烂得太厉害了,皮肉鼓胀、破损,根本看不清。他的视线最终停在腐尸紧握的右手上。那肿胀的手指头僵硬地蜷着,指头缝里好像死死攥着个啥玩意儿,就露出一点点深褐色、干瘪的尖头。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衙役的吆喝声由远及近。开封府的差役在展昭的带领下,总算赶到了。带头的捕头瞅见轿里那景象,饶是见过世面,也骇得倒抽一口凉气。
“清场!封桥!”包拯当机立断,冲捕头下令,“仵作呢?”
“马上到!马上到!”捕头抹了把脑门上的冷汗,连忙指挥手下轰人,拉起绳子封场。
没多会儿,府衙经验最老道的陈仵作提着沉甸甸的木箱,喘着粗气赶来了。同样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脸发青,但到底是吃这碗饭的,他很快稳住神,戴上厚布口罩和手套,在衙役的帮手下,小心翼翼地把那腐尸从花轿里挪出来,平放在铺开的草席上。
恶臭弥漫开,封在外头的百姓又是一阵骚动和干呕。
包拯、展昭、公孙策围在尸体旁。陈仵作开始仔细验。他先看了尸体表面,又拿银针捅进喉咙、肚子。
“包公子,”陈仵作的声音透过厚布口罩,闷闷的,“照这烂法,这女人死透至少得半月往上。烂得没眼看,身上也没啥要命的伤。银针捅喉咙、肚子,没变青黑,不是砒霜那路数。不过……”他顿住,拿小镊子费劲地掰开腐尸紧攥的右手。
一枚深褐色、干瘪、皱巴巴的枣核,赫然躺在掌心那滩烂肉汁里!
“这玩意儿,是在死者右手死死攥着的。”陈仵作小心地用镊子夹起枣核,搁在一张干净的桑皮纸上。
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粘在了这颗小小的枣核上。
包拯弯下腰,几乎凑到桑皮纸上,仔仔细细地看。那枣核干瘪得厉害,显然脱水很久了,深褐色的皮皱缩着,边角上好像还沾着点极细微的、已经干涸发黑的粉末子。他心头猛地一跳,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
“公孙兄,你瞅瞅。”包拯示意。
公孙策也凑近细看,又用指尖隔着桑皮纸轻轻碰了下枣核边上的粉末,凑到鼻子底下极其小心地嗅了嗅。他眉头紧锁,眼里闪过一丝凝重和疑惑:“这味儿…有点怪,像是夹了股极淡的…苦杏仁气?可又混着烂肉的臭气,分不太清。这粉末…像是啥干巴玩意儿磨的。”
“苦杏仁气?”包拯眼神一凛。他想起来公孙策家学渊源,他爹精于医道,公孙策打小耳濡目染,对药性气味门儿清。
“陈仵作,”包拯转向仵作,“这女人活着的时候,有中毒的迹象没?尤其是…沾了苦杏仁那路的?”
陈仵作仔细想了想,又掰开尸体肿胀发黑的舌头和嘴看了看,摇头:“烂透了,说不准。银针验毒那法子也不是万灵丹,好些个刁钻的毒根本不显色。”
包拯的目光又落回那枚干瘪的枣核上。它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一具烂透了的尸体手里,出现在一场精心安排的“新娘变腐尸”的吓人戏码里。绝不是碰巧!
“展昭,”包拯声音沉得像块铁,“查!立马给我查清楚,这枣核,是个啥种?汴京城里,哪儿能弄到?特别是干瘪成这德性,边上还沾着粉的!”
“明白!”展昭应声,小心地用另一张桑皮纸把枣核包好,贴身塞进怀里,身子一晃,像只狸猫似的钻出封锁线,消失在乱糟糟的街巷里。
包拯直起身,望向被衙役抬到一边、刚被掐人中弄醒、兀自抖得像秋风里落叶、面无人色的新郎周子敬,又望向远处周府那高耸的飞檐。那颗小小的、不起眼的枣核,像把冰冷的钥匙,没准儿正捅开这桩吓人怪案最黑的心窝子。嫁衣裹尸是吓人的幌子,这干瘪的枣核,才是凶手故意留下的、指向地狱的路标。
“公孙兄,”包拯转向正猫腰仔细检查花轿的公孙策,“轿子里外,有发现没?”
公孙策直起身,摘下一只手套,指着轿厢里头靠近门框的一块:“包兄你看这儿。”他指的是块不起眼的轿壁内侧,深红绒布上,有一小片颜色略深的模糊印子,像是被啥玩意儿蹭过,留了点儿极细微的深褐色粉末。“味儿淡,但跟那枣核边上的粉,有点像。”
他又指向轿厢底:“这儿,靠近滴血的缝里头,有几道很浅的、乱七八糟的刮痕,很新,像是被啥硬东西划的。还有……”他凑近轿厢门槛边儿,指着上头一点几乎瞅不见的暗绿色苔藓碎渣,“这个,像是桥墩石壁上常有的湿滑苔藓。”
包拯的目光随着公孙策的手指头飞快移动,脑子里飞快地拼着图:凶手猫在桥底下,趁着花轿过桥重心晃悠那眨眼工夫,从底下(多半是活板或特制的暗格)钻进轿里,把尸体换了。那刮痕,没准儿是搬尸体时,死人身上的硬东西(比如沉甸甸的凤冠或首饰)刮的。苔藓碎渣,是凶手身上或尸体从桥墩蹭来的。
“好一个偷梁换柱!”包拯心里暗骂。这得掐准了时辰,还得摸透花轿的构造!凶手绝不是临时起意!
“包公子!”一个衙役喘着粗气跑来,打断了包拯的思绪,“周府大管家周福来了,还带了几条家丁,说是奉周老爷的令,要…要把少奶奶的……呃,把轿子里那玩意儿…抬回去。”
包拯抬眼一瞅,只见一个穿绸衫、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带着几个壮实家丁,正一脸焦急又带着点横劲儿跟守封锁线的衙役掰扯,正是周府大管家周福。
“告诉他,这是命案凶器场子,开封府接管了,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准动!”包拯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商量的硬气,“请周老爷节哀,府衙自会给他个说法。另外,劳烦周管家等等,包拯有两句话要问。”
衙役领命去了。那周福明显不乐意,但瞅着周围森严的衙役和绳子,到底不敢硬来,只能干着急地搓着手在原地打转。
包拯整了整衣领,大步走过去。他脸色平静,眼刀子似的剐着周福:“周管家,事儿出得急,节哀顺变。包拯有几个要紧话,关乎查清真相,劳烦您照实说。”
周福被包拯盯得有点发毛,连忙拱手:“包公子请问,小的知道啥说啥。”
“新娘林氏,今儿个上轿前,有啥不对劲没?”
“不对劲?”周福使劲儿想了想,摇头,“没有啊!少奶奶天没亮就梳妆打扮,凤冠霞帔都是顶好的,她…她瞅着还挺乐呵呢,就是…就是盖头蒙上之前,好像有点心神不定,问了句‘路上可安稳?’老奴只当是新娘子紧张,还哄她一路都是大路,人多护卫多,稳当着呢。”
“心神不定?问‘安稳’?”包拯敏锐地抓住这个词,“她还说过别的没?比如怕啥人啥事儿?”
“这…真没有。”周福挺肯定,“少奶奶性子静,话少。哦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来啥,“上轿前,她贴身丫头春桃,好像往她手里塞了个啥玩意儿,像是…像是包着油纸的点心果子?老奴当时忙着张罗起轿,没瞅真切,寻思是新娘子怕路上饿,垫巴肚子的。”
点心果子?包拯心里咯噔一下,立马想到那枚干瘪的枣核!难道新娘上轿时手里攥的,就是颗枣?而这枣核,最后跑到了腐尸手里?
“那春桃现在在哪儿?”
“就在府里!少奶奶出事后,府里都乱套了,她应该还在新房那头。”周福答道。
“好!”包拯点头,“最后一个事儿,府上十五年前,可出过啥事儿?尤其……跟一位姓柳的女子沾边?”他眼珠子像钉子,死死钉住周福的眼睛。
“姓柳的女子?”周福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尽了,眼里闪过一丝压不住的恐惧,嘴唇哆嗦了几下,像被蝎子蜇了,猛地低下头,声儿都变了调,“没…没有!包公子甭听外头瞎嚼舌根!绝对没有!” 他否认得又快又急,带着股子慌乱的斩钉截铁,随即像是觉着自己露了馅,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陈芝麻烂谷子,不值当提,不值当提!眼下还是先查少奶奶的事儿要紧!”他连连作揖,脑门子上冷汗直冒。
周福这反常的剧烈反应,像黑夜里猛地划亮的火折子,“嗤啦”一下点着了包拯心里的猜疑!十五年前,周府,姓柳的女子,绝对有见不得人的勾当!这勾当,跟今儿个的“嫁衣腐尸”案,铁定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包拯脸上纹丝不动:“既是这样,有劳周管家。府衙会尽快查清。烦您回去告诉周老爷,稍安勿躁。”
打发走魂不守舍的周福,包拯立马低声对身边衙役下令:“快马去周府,找到新娘林氏的贴身丫头春桃,暗地里护住了,等我问话!另外,再派人悄悄打听十五年前,周府是不是跟个姓柳的女子有过梁子,特别是沾着人命官司的老黄历!嘴严实点!”
衙役领命而去。
包拯转身,目光再次投向那枚静静躺在桑皮纸上的干瘪枣核,又望向周府那高墙深院的方向。腐尸、嫁衣、枣核、柳姓旧案……一条条看着八竿子打不着的线头,正被一只看不见、却满是恨意的手,一点点拧成一股索命的绳!这绳的疙瘩头,就拴在那富得流油、眼下却罩在阎王影子里的周府身上。
包拯正拧眉琢磨着,一个身影如同被风刮落的树叶,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旁,正是展昭。
“包大哥,”展昭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股压不住的兴奋和凝重,“有谱了!”
包拯精神一振:“咋样?”
展昭摊开手掌,掌心躺着几颗大小、色儿、模样都差不离的干瘪枣核:“我跑了城里几家最大的干货铺子和药铺。‘济世堂’那坐堂的老先生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指着其中一颗颜色最深、干巴得最厉害的枣核,“他说,这玩意儿,叫‘鬼见愁’野山枣的核!那枣树只长在城西乱葬岗边上背阴的山崖石缝里,枣子本身又小又涩,狗都不吃。可它的核,却是做一种邪门胭脂——‘美人醉’的必用玩意儿!”
“美人醉?”包拯和旁边的公孙策同时出声,都觉着意外。
“正是!”展昭点头,“老先生说,这‘美人醉’胭脂,色儿跟血似的,香得邪乎,抹上脸能泛出一层醉人的红晕,所以叫这名儿。可这胭脂的方子刁钻得要命,关键就在炮制这‘鬼见愁’枣核。得晒得透干,磨成齑粉,再混上其他几味药粉,用特制的油调。里头有一味辅料,就带着苦杏仁的味儿!而且……”他加重了语气,“老先生提了一嘴,大概十五六年前,汴梁城西有个姓柳的绣娘,听说就捏着这‘美人醉’胭脂的独门秘方,她做的胭脂,金子都换不来!后来……后来不知咋的,那柳绣娘和她那才几岁大的丫头,一夜之间就没了影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美人醉’的方子也就此断了根,成了传说。”
柳绣娘!鬼见愁枣核!美人醉胭脂!十五年前!
所有的线头,像散落的珠子,被展昭带回的话“哗啦”一下串成了一条冰凉的铁链!
包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脑门。他猛地看向公孙策:“公孙兄,你刚才闻着枣核边上的粉有苦杏仁味儿,是不?”
公孙策用力点头:“没错!虽混着尸臭,但那丝苦味儿很特别!”
“周府管家周福,刚才对‘柳姓女子’躲躲闪闪,吓破了胆!”包拯语速快得像打连珠炮,眼里精光爆射,“新娘上轿前,丫头春桃曾塞给她一颗‘点心果子’,十有八九就是颗枣!而这枣核,最后跑到了腐尸手里!”
“这绝不是碰巧!”展昭斩钉截铁,“那腐尸,难不成是……”
“八九不离十!”包拯声音沉得像块铅,“腐尸死了至少半个月往上,柳绣娘丢了十五年!日子对不上!腐尸是凶手找来的‘幌子’!可枣核是引子!凶手在用这颗‘鬼见愁’枣核,不声不响地揭周府十五年前祸害柳绣娘的老底!这是一场精心算计、矛头直指的报仇!”
他猛地抬头,眼刀子似的剐向周府的方向:“凶手的靶子,打一开始就是周家!新娘林氏,怕是悬了!展昭,你立马带人,悄悄摸到柳绣娘当年在西城的老窝旧址!就算只剩个土坑,也得给我刨地三尺!找找跟‘美人醉’胭脂、或者跟她那丫头沾边的蛛丝马迹!留神,凶手心思毒,手黑!”
“是!”展昭二话不说,转身就要走。
“等等!”包拯又叫住他,目光凝重地补了一句,“还有,打听打听当年柳绣娘丢的前后脚,周府有啥不对劲?特别是周富贵本人!这案子的根儿,铁定在十五年前!”
展昭重重点头,身子一晃,再次没了影儿。
包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腾,对公孙策道:“公孙兄,咱们去周府!会会那位惊掉魂的大管家周福,还有……那位上轿前给新娘塞了‘点心’的丫头春桃!”
周府罩在一片死寂的恐怖里。往日的煊赫气派喂了狗,高挂的红绸和灯笼像凝固的血块,刺眼又瘆人。仆役们个个面无人色,走路打飘,眼神躲闪,偌大的宅子活像座大坟。空气里好像还飘着那顶滴血花轿带来的、让人作呕的烂肉味儿。
包拯和公孙策在管家周福战战兢兢的引路下,穿过几重院子,摸到内宅一处偏厢。新郎周子敬就暂时搁在这儿。
周子敬瘫在床上,脸蜡黄,眼紧闭,脑门上盖着湿布巾子,喘气又急又弱。一个穿淡绿衫子、模样清秀却哭得俩眼肿成桃的丫头,正小心翼翼地给他喂参汤。这八成就是新娘林氏的贴身丫头春桃了。
瞅见包拯二人进来,春桃吓得手一抖,汤匙差点掉地上。周福赶紧上前低声呵斥:“没规矩!这是开封府的包公子和公孙公子!公子问啥,你照实答啥!”
春桃慌忙撂下碗,“噗通”跪倒,声音带着哭腔:“奴婢春桃…给公子请安…”
包拯示意她起来,目光平和却带着审视:“春桃姑娘甭怕。我们来,只为查清你家小姐下落,给她讨个公道。你仔细想想,今儿个清早,林小姐上轿之前,你可给过她啥东西?”
春桃抽抽噎噎,使劲儿回忆:“东西……回公子的话,小姐天没亮就起来梳妆,一直没顾上吃东西。奴婢…奴婢怕小姐路上饿着,就偷偷…偷偷在厨房摸了两颗蜜饯红枣,拿油纸包了,小姐上轿前塞她手里了。小姐当时还…还冲我笑了笑……”
蜜饯红枣!果然!
包拯和公孙策交换了个心知肚明的眼神。这更坐实了他们的猜想:新娘林氏上轿时,手里攥的就是红枣!腐尸手里紧攥的干瘪枣核,多半就是这颗蜜饯枣的核!凶手在换尸的乱劲儿里,不知出于啥目的(是警告?是栽赃?还是某种邪门的仪式?),把这枣核塞进了腐尸手里!
“就是寻常的蜜饯红枣?府里厨房拿的?”包拯追问细节。
“是…是的,”春桃点头,“就是普通的金丝蜜枣,府里常备的。拿油纸包着的。”
包拯点点头,这排除了枣子本身被下毒的可能。凶手盯着的是枣核代表的意思,不是枣子。
他话锋一转,目光陡然变得刀子一样锋利,死死钉住旁边侍立的管家周福:“周管家,关于十五年前那位柳绣娘的事儿,你刚才在桥头支支吾吾。眼下,当着林小姐贴身丫头的面,当着这满府吓破胆的人,你还想捂到啥时候?那柳绣娘,到底是咋‘没了影儿’的?她和她那丫头,跟周府到底有啥仇?今儿个这‘新娘变腐尸’的惨事儿,根子恐怕就在这桩老黄历里!”
周福被包拯这冷不丁的质问和刀子似的目光刺得浑身一哆嗦,脸“唰”地惨白如纸,冷汗“刷”地冒出来。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眼珠子惊恐地瞟了一眼床上昏死的少爷,又飞快地扫过跪在地上的春桃,活像被鬼掐住了脖子,半天憋不出一个屁。
“说!”包拯的声音不高,却像块千斤巨石砸下!
周福双膝一软,“噗通”跪倒,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公子…公子饶命啊!不是小的不说…是…是老爷下了死令,这事儿…这事儿提都不能提啊!提了…提了要掉脑袋的!”
“事到如今,你以为不提就能活命?”公孙策在一旁冷冷开口,他心思细,已从周福的反应和周子敬那半死不活的样儿里咂摸出更深的东西,“周少爷吓成这样,恐怕不光是轿里腐尸吧?他刚才昏着时,嘴里含含糊糊叨咕‘胭脂…有毒…报应…’,周管家,这‘胭脂有毒’,指的啥?‘报应’又是哪一出?”
“胭脂…报应……”周福如遭雷劈,瘫软在地,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他眼里最后那点挣扎也熄了,只剩下被彻底碾碎的绝望。他知道,捂不住了。
“是…是‘美人醉’……”周福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裹着无尽的恐惧和悔恨,“十五年前…柳娘子…柳娘子她…是给人毒死的啊!”
“毒死?”包拯心头剧震,厉声追问,“被谁毒死?咋毒死的?一五一十说!”
周福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断断续续地招供:“当年…老爷…周富贵瞧上了柳娘子独门的‘美人醉’胭脂方子,想…想霸占。可那方子是柳娘子祖传的命根子,她宁死不肯吐口…老爷就…就设了个套…”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好像那些字儿带着毒,“老爷假模假式说要高价订一大批‘美人醉’送给京里的贵妇,让柳娘子赶工…却在…却在里头一味料…就是那‘鬼见愁’枣核粉里…掺了剧毒的‘断肠草’粉末…”
“啊!”跪着的春桃吓得惊叫一声,捂住了嘴。
周福接着道:“柳娘子…柳娘子她为了确保胭脂色儿正,有…有自个儿试用的规矩…那批下了毒的胭脂弄好后,她…她像往常一样,抠了一丁点抹在手背上试色…结果…结果不到半个时辰…就…就七窍窜血…浑身发黑…死在她那绣房里了……”他想起当年的惨状,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老爷…老爷当晚就带人…把柳娘子的尸首…还有她那个才五六岁、哭背过气的小丫头…一块儿…一块儿偷偷运走…扔…扔进了城西的乱葬岗……对外只说她得了急症暴毙…带着闺女回老家了…还…还一把火点了她的铺子和住处…毁尸灭迹啊!”
厢房里死寂。只有周福压抑的抽泣声和周子敬拉风箱似的喘气声。
真相竟歹毒至此!为夺秘方,竟下毒害命,连小娃也不放过!焚尸灭迹,盖住滔天大罪!
包拯只觉得一股邪火在胸口烧,差点把理智烧干。他强压着怒意,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溜子:“那小丫头呢?也死了?”
周福拼命摇头:“丢…丢下去那会儿…那小丫头还有口气…在哭…在喊娘…乱葬岗野狗成群…又是深更半夜…肯定…肯定也……”他说不下去了。
包拯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十五年的冤魂,十五年的血债!难怪凶手要用这么狠、这么吓破人胆的法子报仇!那颗“鬼见愁”枣核,正是柳绣娘送命的关窍!凶手用同样的枣核,塞进象征喜庆的“新娘”腐尸手里,再把它塞进周家迎亲的花轿,这分明是精心算计的、敲锣打鼓的血祭!是柳绣娘的冤魂借着报仇人的手,对周家最恶毒的诅咒和审判!
“报应…报应啊…”床上的周子敬在昏死中又发出模糊痛苦的叨咕,身子不安地扭动,像陷在没边的噩梦里。
“那…那我家小姐…”春桃已经哭成了泪人,声音抖着问。
包拯猛地睁开眼,眼里寒光四射。他几乎能断定,新娘林氏,这无辜嫁进周家的女人,怕是早落进了那报仇人的手心!凶手的靶子,绝不止是吓唬人!柳绣娘那丫头,当年被扔进乱葬岗的小女娃,她真死了吗?要是她还活着……要是她带着刻骨的恨回来了……
“展昭那头…但愿能有信儿!”包拯心里默念,一股子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毒蛇,缠上了他的心。
就在这当口,一个周府家丁连滚带爬地冲进院子,声儿惊恐得变了调:“不好了!不好了!管家!包公子!城…城东朝阳门…城楼上…着…着火了!有人…有人瞅见…瞅见一个穿大红嫁衣的女人…在…在城楼上烧起来了!”
“什么?!”包拯、公孙策、周福、春桃,所有在场的人,如同被雷劈中,瞬间僵成了泥胎!
穿大红嫁衣的女人…在城楼上…自焚?!
恐惧像冰水,眨眼淹了汴梁城。花轿滴血、新娘变腐尸的邪乎劲儿还没散,城楼自焚的吓人信儿又像瘟疫似的疯传。大街小巷,茶楼酒馆,人人脸上挂着惊魂未定的惧色,交头接耳,声儿压得低低的,生怕惊动了啥看不见的东西。
“听说了吗?朝阳门!一个穿红嫁衣的女鬼!自个儿烧起来了!”
“老天爷!这得是多大的仇怨!准是周家缺德事干绝了,冤鬼索命来了!”
“先是花轿里变出烂尸,现在又是城楼自焚…完了完了,这汴梁城怕是要遭大殃了!”
“那火光…红得跟血一样!多少人瞅见了,惨嚎着掉下来…太邪性了!”
流言在恐惧里滚雪球,添油加醋,把一场惨剧活活传成了阴间厉鬼报仇记。周府更是成了旋涡眼,大门紧闭,鸟都不落,往日车水马龙的景象喂了狗,连门口的石狮子都像蒙了层灰。
包拯、公孙策带着开封府的衙役,顶着无数道惊惧、打量的目光,紧赶慢赶冲到朝阳门下。
现场已被先到的衙役封住。空气里一股子焦糊味儿,混着皮肉烧焦特有的、让人反胃的恶臭。城门楼子底下,一片狼藉。青石板地上,散落着大片焦黑的木炭渣、烧断的粗麻绳、碎瓦片子,还有泼洒开的、早已凝固的暗红色粘稠油渍——那是助燃的猛火油。
最扎眼的,是地当间儿,一具几乎烧成焦炭的人形架子。尸体蜷着,保持着死前痛苦万状的姿势。皮肉、衣裳大半成了灰,露出焦黑的骨头。就剩点没烧透的布片子粘在骨头上,是刺目的猩红色,还能瞅出点金线绣花的样儿——正是新娘子那身嫁衣!
陈仵作蹲在焦尸旁,忍着刺鼻的味儿仔细看。他小心地用镊子拨开几块粘在焦黑胸骨上的布片子,指着下头:“包公子您看!”
包拯和公孙策赶紧上前。只见那焦黑的胸骨上,靠近心口的位置,赫然插着一根三寸来长的玩意儿!那东西通体乌黑,非金非木,头儿尖尖,尾巴上是个小巧玲珑的弯月形,也被大火燎得变形发黑,但样子还在。
“这是…一支簪子?弯月簪首?”公孙策猫腰细看,低声说。
“没错!”陈仵作肯定道,“还是插在心口上的!劲儿使得足,骨头都捅穿了!看这伤的位置和样子,该是自焚前,自己豁出命捅进去的!是致命伤!”
自己捅穿心口,再点火烧自个儿?!
这得是多深的恨、多大的决绝!包拯看着那截焦黑的骨头架子和那支捅穿心口的弯月簪,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爬。这已不是简单的报仇,是拿命当祭品的、精心编排的死戏!凶手在用最惨烈的法子,向整个汴梁城吼出柳绣娘冤死的真相,把周家钉死在罪孽柱上!
“还能认出是谁不?”包拯沉声问。
陈仵作摇头:“烧得太透,脸、身子都毁了,身上东西也烧光了。就剩这根簪子,料子硬实,没全烧化。”
包拯的目光转向那些泼洒的猛火油印子和散落的木炭、麻绳。他蹲下身,手指头沾了点凝固的油搓了搓,又捡起块木炭和一截没烧透的麻绳仔细瞅。
“木炭是上好的银霜炭,耐烧。麻绳粗实,是捆重物的牛筋绳。”公孙策也拿起一截麻绳看了看,接口道,“还有这猛火油,味儿冲,是守城用的那种。这些东西,绝不是临时能凑齐的。”
包拯站起身,眼珠子投向高高的城楼:“凶手铁定早算计好了,提前把引火的东西运上城楼藏好。自焚那人上去后,拿麻绳把自个儿捆死在个地方(比如垛口),浇上猛火油,点上木炭堆,最后捅心窝子死透,确保火烧起来跑不了,也确保底下的人能瞅见这‘新娘鬼魂自焚’的吓人场面!”
“好狠的心!好深的算计!”公孙策倒抽一口凉气,“这压根就是演给全城人看的‘大戏’!拿命演的报仇戏!”
包拯没吭声。他仰头看着高耸的城楼,仿佛瞅见一个穿着血红嫁衣的影子,在冲天大火里无声地嘶喊。那影子跟记忆里花轿中的烂尸,跟十五年前冤死的柳绣娘,跟乱葬岗上哭嚎的女娃,重重叠叠,搅成一幅让人肝胆俱裂的报仇图。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疾风般掠过封锁线,落在包拯跟前,正是展昭。他风尘仆仆,脸上带着奔波的倦色,但眼里烧着找到关键线索的火苗。
“包大哥!找着了!”展昭的声儿带着点哑,却压不住激动,“在城西乱葬岗下头,当年柳绣娘被烧成白地的老宅地基深处,我们刨开一个藏得贼深的地窖!”
“地窖?”包拯和公孙策精神一振。
“对!口子被碎石焦土埋得严严实实,不细找根本发现不了!”展昭语速飞快,“里头…里头关着一个女人!正是丢了的新娘林氏!人还活着,就是虚得厉害,吓得不轻!”
“林氏还活着?”这信儿如同炸雷!包拯眼里爆出精光,“凶手没动她?”
“没!就是关着!”展昭肯定道,“我们弄她出来那会儿,她脑子还清楚。她说…关她的是个脸上蒙黑布的女人,声儿冷得掉冰渣。那女人把她塞进地窖前,就撂了一句话…”
“啥话?”包拯和公孙策异口同声追问。
“她说:‘看好了,这是你公公欠下的血债!’”展昭一字一顿地复述。
果然!报仇的矛头,直指周富贵!新娘林氏就是这场报仇大戏里,传话和加深恐惧的棋子!凶手要她活着,亲眼“见证”周家玩完,让她把“血债”俩字带给周家!
“还有!”展昭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一个油布裹着的、巴掌大的扁木盒,“在地窖旮旯找着的!就搁在林氏能瞅见却够不着的地方!”
包拯接过木盒,入手沉甸甸的。他屏住呼吸,轻轻掀开盒盖。
盒里衬着褪色的红绸。红绸上头,静静躺着一盒胭脂。
这胭脂的色儿,是包拯这辈子没见过的浓。红,极致的红,像刚从心口剜出来的、滚烫的血凝成的,又像地狱深处烧着的业火!在昏光下,它竟似流转着一层妖异的光晕,红得惊心,活物一般。
一股子奇异的甜香,混合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让人晕乎乎的醉人气息,从胭脂里幽幽散出来,瞬间钻进三人的鼻子。这香气霸道又邪性,甜腻里透着一股子冰碴子似的寒意,闻着让人发晕,又隐隐觉着心慌。
“美人醉!”公孙策失声低呼,眼里全是震撼,“这就是传说的‘美人醉’!色如血,香醉人!”
包拯的眼珠子死死钉住这盒血红的胭脂。它静静躺在盒里,却像只装满怨毒的眼珠子,无声地剜着所有揭开它面纱的人。这哪是胭脂?分明是柳绣娘泣血冤魂化的!是报仇人拿命点的最后一把火!
“蒙面女人…柳绣娘的丫头…她还喘气儿!她杀回来了!”包拯的声音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她关着林氏,留下这‘美人醉’,就是要借林氏的嘴,把这血淋淋的真相和这催命的胭脂,亲手杵到周富贵鼻子底下!这是报仇的终章!”
他猛地抬头,眼里寒光如电:“周府!周富贵!”
一股子强烈的不祥预感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死了包拯的心口。报仇人拿那么惨的招在城楼把自己点了,向世人吼出了声,那她最后的目标——周富贵,眼下会咋样?
“快!去周府!”包拯厉喝一声,抓起那盒像凝血的“美人醉”,转身朝着周府方向,撒腿狂奔!展昭、公孙策紧随其后。
周府那两扇沉甸甸的朱漆大门,此刻虚掩着,像张哑巴了又绝望的嘴。门里,死寂漫开,沉得像块大石头,压得人肺管子疼。一丝风响、一声虫叫都听不见,只有包拯三人急促的脚步声在空落落的院子里撞出回音,格外刺耳瘆人。
“周管家!周老爷!”展昭提气高喊,声儿撞在冰凉的墙上,荡起空荡荡的回声,没半个人应。
包拯的心沉到了底。他当机立断,一把搡开正厅的门。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着股奇异的、甜腻腻的幽香,像粘稠的浪头,劈头盖脸砸了过来,狠狠灌进三人的鼻子!包拯胃里一阵翻腾,公孙策更是脸一白,强忍着没吐出来。
正厅里的景象,让见惯了各种场面的三人也瞬间头皮炸开,浑身冰凉!
周富贵,这位曾经在汴梁商界呼风唤雨、富得流油的巨贾,此刻像摊烂泥似的堆在他那张象征权势的、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里。俩眼珠子瞪得溜圆,几乎要迸出眼眶,死死盯着前头,瞳孔里凝着一种没法儿形容的、搅和了极致恐惧、悔恨和不敢相信的骇然神色。嘴巴张得老大,像是要吼出最后一嗓子,却只留下个黑洞洞的、僵住的绝望样儿。
一道深可见骨的豁口,狰狞地横在他整个脖子上,差点把脑袋整个切下来!血像喷泉似的往外冒,浸透了他那身华贵锦袍的前襟,在脚底下值钱的地毯上洇开一大片粘稠的、暗红色的血泊子。那把沾满血、沉甸甸锋利的裁纸刀,就掉在血泊边儿上。
然而,最邪门、最让人脊背发凉的,还不是这要命的伤口和喷溅的血。
在周富贵那张因为恐惧和死相扭曲僵硬的脸上,竟被人用某种极其刺眼的红色膏子,精心地抹上了两大坨浓重的胭脂!
那胭脂的色儿,红得妖异,红得扎眼,活像刚从心口剜出来的两块血肉,硬生生糊在了死人惨白的腮帮子上!这红,跟地上漫开的暗红血泊子一比,惊心动魄,让人直犯恶心。那股子诡异的甜腻幽香,正是从这两坨死人脸上的胭脂里散出来的!
美人醉!柳绣娘拿命护着的秘方整出来的“美人醉”,此刻竟成了糊在仇人尸首脸上的最后祭品!
包拯的眼珠子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周富贵那双凝着极致恐惧的眼珠子上。那眼神,不是散漫地对着空气,而是死死地、穿透性地钉在正厅一侧墙上挂着的那面巨大的、亮得晃眼的青铜菱花镜上!
镜面冰凉,清晰地映出太师椅里那具死相凄惨、脸上糊着妖异胭脂的尸首——正是周富贵自己!他咽气前最后瞅见的,就是镜子里自个儿这张被“美人醉”涂成鬼样的吓人脸!
“嘶!”饶是胆大如展昭,瞅见镜里那诡异的倒影,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公孙策脸煞白,声儿带着颤:“他…他是瞅着镜子里自个儿这副被抹了‘美人醉’的鬼样子…活活吓死的?还是…还是被抹脖子那会儿看着镜子?”
包拯没立刻接话。他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和刺鼻的味儿,一步,一步,慢得像踩在棉花上,挨近了尸体。眼珠子刀子似的刮过周富贵脖子上那道深可见骨的豁口。口子边儿溜光水滑,显见凶器快得吓人,下手又狠又准。而口子的角度…包拯的眼珠子在尸首、掉地上的裁纸刀和那面菱花镜之间来回扫。
“角度…是反的!”包拯的声音低沉冰冷,带着洞穿一切的劲儿,“他脖子上的致命伤,是从左后头斜着往下切,深得捅进骨头缝!这绝不是自个儿抹脖子能弄出来的!是有人宰了他!凶手就在他身后!”
他猛地转身,眼刀子似的剐向周富贵身后那片被大屏风挡着的阴影:“凶手割他脖子时,故意把他身子扳正了,让他正对着这面铜镜!让他眼睁睁瞅着自个儿的脖子被豁开,血往外喷,瞅着自个儿脸上被糊上这血红的‘美人醉’,瞅着镜子里自个儿一步步变成这副厉鬼讨命的鬼样!这才是正格的‘报应’!是柳绣娘的丫头,以牙还牙,用他日思夜想又怕得要死的‘美人醉’,让他把柳绣娘死前的恐惧和绝望尝了个够!这是对他十五年前下毒害命最狠的模仿和审判!”
包拯的声音在死寂的、弥漫着血腥和甜腻香气的大厅里撞着墙,像给这场横跨了十五年光阴的惨烈报仇,敲下了最后的定音锤。
报仇的火,在朝阳门城楼上烧光了她自己的命,也终于在这会儿,把仇人周富贵彻底烧成了恐惧和绝望的灰。那糊在死人脸上的两大坨妖异的血红,像永不闭眼的报仇眼珠子,冷冷地睥睨着这满是罪孽的人间。
包拯慢慢抬起手,摊开掌心。那颗深褐色、干瘪皱巴的“鬼见愁”枣核,静静躺在他的掌纹里,像颗被岁月风干的心,更像一滴凝了十五年血泪的印子。
“这枣核里藏的,”他低沉的声音在血腥与诡异甜香交织的死寂厅堂里响起,字字砸在地上,“是人心里长不出的‘仁’。”
他合拢手指,把颗小小的、载了太多罪恶与报仇的枣核,死死攥住。掌心传来硬邦邦、冰凉的触感,像握住了那段埋在地底深处、如今被血与火生生刨出来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