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二年,洛州。
时值盛夏,烈日如火。洛州城外的官道上,一辆简朴的马车碾起滚滚尘土。车内,狄仁杰正襟危坐,双目微闭,似在养神,又似在思索。一旁坐着的是他的护卫李元芳,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此刻正警惕地注意着车外的动静。
“大人,再往前十里便是洛州城了。”车夫回头向车内喊道。
狄仁杰缓缓睁开眼,撩开车帘向外望去。田野里的庄稼蔫蔫地垂着头,路边的树木也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旱情已持续月余,百姓愁容满面。
“元芳,你看这旱情,百姓又要受苦了。”狄仁杰眉头微蹙。
李元芳点头:“是啊大人,听说洛州附近的几个县已经向上请求减免赋税了。”
正说话间,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狄仁杰示意停车,只见不远处一群百姓围在一起,议论纷纷。
“去看看怎么回事。”狄仁杰吩咐道。
李元芳领命下车,不多时便回来禀报:“大人,是几个村民在路旁发现了一具尸体,已经报官了。”
狄仁杰沉吟片刻,起身下车:“既遇此事,不能不过问。”
人群见有官员模样的老者走来,自动让开一条路。地上躺着一具男尸,约莫四十岁年纪,衣着普通,面色青紫,嘴角有白沫残留。
狄仁杰蹲下身仔细查看,发现死者脖颈后有一处不易察觉的针孔,周围皮肤泛黑。他又查看死者双手,见指尖发黑,掌心有薄茧。
“中毒而亡,至少死了六个时辰。”狄仁杰站起身,环顾四周,“谁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
一个瘦小的农夫战战兢兢地站出来:“是、是小人。今早来地里看庄稼,就看见他躺在这儿了。”
狄仁杰点点头:“可有人认识死者?”
人群中一阵骚动,一个货郎模样的人犹豫着开口:“这人好像是在城里铜匠铺做工的张五,昨日还见他往城外方向走。”
正在这时,一队官差赶到,为首的捕头一见狄仁杰,立刻躬身行礼:“不知狄大人到此,卑职失迎!”
“无妨。”狄仁杰摆手,“这案子你们处理便是,只是...”他话未说完,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一名驿使飞驰而至,翻身下马,跪倒在狄仁杰面前:“狄大人,圣旨到!陛下命您即刻前往洛州,审理普会寺铜佛泣血一案!”
狄仁杰接过圣旨,仔细阅读,眉头越皱越紧。李元芳凑近低声问:“大人,铜佛泣血?这是怎么回事?”
狄仁杰将圣旨收好,面色凝重:“看来洛州城中,已有怪事发生。”
......
洛州普会寺外,人群熙攘,香火鼎盛。这座始建于北魏的佛寺因近日铜佛泣血的异象而声名大噪,每日前来瞻仰的香客络绎不绝。
狄仁杰与李元芳微服而至,混在人群中观察。寺内主殿供奉的是一尊丈八铜佛,据传为前朝名匠所铸,宝相庄严。此刻佛像双目下方,赫然有两道暗红色痕迹,宛如血泪。
“大人,这真是神佛显灵吗?”李元芳低声问道。
狄仁杰不答,只是细细打量那铜佛。忽然,他目光停在佛像底座的一处细微划痕上,若有所思。
“二位施主,若要上香,请到这边来。”一位中年僧人上前招呼。
狄仁杰合十还礼:“有劳师父。老朽是从东都来的香客,听闻宝寺有佛泣异象,特来瞻仰。不知这异象是何时开始的?”
僧人道:“已有七日。每日清晨,佛像眼中便会渗出这红色液体,至午时方干。”
狄仁杰点头:“不知可否让老朽近前细观?”
僧人面露难色:“这...方丈有令,为保佛像清净,香客不得近前。还请施主见谅。”
狄仁杰不再强求,与李元芳退出大殿。在寺内转了一圈后,他们来到后院僧舍区。忽见一间禅房外守着两名官差,狄仁杰上前亮明身份,官差急忙行礼。
“这里面是?”狄仁杰问道。
“回大人,这是已故慧明法师的禅房。法师三日前圆寂,方丈命我们在此看守,待官府查验后方可收拾遗物。”
狄仁杰推门而入,禅房内陈设简朴,一床一桌一柜而已。桌上放着一卷未抄完的经文,笔墨犹在。
李元芳检查床铺,忽然低呼:“大人,请看这里!”
狄仁杰走近,见床榻边缘有一小块暗色污渍,若不细看极易忽略。他用指尖轻触,放在鼻前一闻,眉头微蹙。
“是血迹,而且是不久前的。”狄仁杰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墙角的一个香炉上。炉内香灰尚存,却有一小撮灰烬颜色与别处不同。
正当狄仁杰俯身查看香灰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普会寺方丈法明禅师带着几位长老匆匆赶来。
“不知狄大人驾到,老衲有失远迎。”法明禅师年约六旬,眉目慈和,举止从容。
狄仁杰还礼:“禅师不必多礼。老朽奉旨查案,还需贵寺配合。”
法明叹道:“铜佛泣血,乃本寺数百年来未有之异象。老衲日夜忧心,不知是吉是凶。”
“慧明法师是如何圆寂的?”狄仁杰突然问道。
法明微微一怔,随即答道:“慧明师侄是突发急病而逝。他平日负责照料寺中杂务,那日忽感不适,当晚便圆寂了。”
狄仁杰点头,不再多问,转而道:“不知方丈可否行个方便,让老朽夜间在寺中值守,以便观察佛像变化?”
法明犹豫片刻,终究点头应允。
......
是夜,狄仁杰与李元芳藏身于大殿梁上,静静等待。子时刚过,殿外忽然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
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大殿,来到佛像后方。只见那人伸手在佛像底座某处按了几下,随即迅速离去。
李元芳欲追,被狄仁杰按住:“不必,且看他做些什么。”
次日清晨,佛像眼中果然又渗出“血泪”。狄仁杰近前细看,并用小瓶取了些许样本。
回到洛州府衙,狄仁杰立即请来当地最有名的郎中检验那红色液体。
“大人,此物并非血液,而是由朱砂、松脂与少许香料混合而成。”郎中肯定地说。
狄仁杰点头:“果然如此。元芳,你昨日可注意到那黑影的动作?”
李元芳道:“他在佛像背后似乎按动了什么机关。”
“正是。”狄仁杰沉吟,“这铜佛内部必有蹊跷。不过眼下,我们还有一桩命案要查。”
他命人将城外发现的尸体运来验尸,同时传唤铜匠铺的掌柜问话。
掌柜一眼认出死者正是铺中的工匠张五:“他三日前告假回家,说是老母患病,谁知竟遭此祸!”
“张五平日为人如何?可有什么仇家?”狄仁杰问。
掌柜摇头:“张五是个老实人,手艺也好,就是好赌些,前阵子欠了些债。不过半月前他突然阔绰起来,不但还清了债务,还添置了新衣。”
狄仁杰命人搜查张五的住处,发现他家中藏有数锭白银,以及一包可疑的粉末。经郎中检验,那粉末正是剧毒之物“断肠散”,与张五所中之毒相同。
与此同时,验尸结果也出来了。仵作在张五的指甲缝中发现了少量铜屑和木屑,且他脖颈后的针孔并非普通针具所伤,而是一种特制的暗器所致。
“大人,这张五分明是被人灭口。”李元芳分析道,“他定然是参与了什么勾当,事后被同伙除掉。”
狄仁杰颔首:“而且他与普会寺定有关联。元芳,你可记得慧明禅师房中的那撮异样香灰?”
李元芳恍然:“大人怀疑慧明之死也有蹊跷?”
狄仁杰目光深邃:“不止如此。我怀疑普会寺中,隐藏着一个大秘密。”
......
当夜,狄仁杰再次潜入普会寺,这次他直接来到慧明禅师的禅房。仔细搜查后,在床板下发现了一本暗册。册中记载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和数字,最后一页赫然画着一尊铜佛的草图,佛像腹部标有一个特殊的记号。
“果然如此...”狄仁杰喃喃道。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轻响。李元芳反应极快,立即追出,只见一个黑影向后山疾奔而去。
追至后山一片竹林,那黑影忽然消失不见。李元芳警惕地环顾四周,忽觉脚下一空,整个人向下坠去。原来竹林中没有一处隐蔽的陷阱。
好在李元芳武艺高强,在半空中翻身,稳稳落地。定睛一看,这竟是一条暗道入口。
此时狄仁杰也已赶到,二人点燃火折,小心翼翼地进入暗道。暗道曲折向下,壁上刻有古怪图案,越往深处,越觉寒气逼人。
行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前方豁然开朗,竟是一处巨大的地下密室。室内堆满了木箱,打开一看,全是兵器铠甲!
“私造兵器!”李元芳倒吸一口凉气,“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狄仁杰面色凝重,在密室中仔细查看,又发现了一本账册和几张往来书信。翻阅之后,他长叹一声:“果然与朝中有关。”
就在这时,暗道外传来脚步声。狄仁杰与李元芳急忙藏身于箱后,只见三个黑衣人举着火把进入密室。
“尽快把这批货运出去,上面催得紧。”一人说道。
另一人忧心忡忡:“如今狄仁杰在此,恐怕...”
第三人不屑道:“一个老朽官员,何足为惧?若他碍事,解决了便是。”
待那三人离开,狄仁杰二人才悄然退出暗道。回到府衙时,天已微明。
“大人,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李元芳不解。
狄仁杰缓缓道:“铜佛泣血,不过是为了吸引众人注意,掩盖寺中地下私造兵器的勾当。慧明禅师发现了这个秘密,因此被害。张五则是被雇来在铜佛内部设置机关的人,事成后被灭口。”
“那幕后主使...”
狄仁杰目光如炬:“从账册和书信来看,与朝中某位权贵有关。不过眼下证据不足,我们需引蛇出洞。”
次日,狄仁杰放出风声,称已在普会寺中找到关键证据,不日将押送返京。
当夜,果然有一队黑衣人潜入府衙,直扑证物房。就在他们找到假证物准备撤离时,四周忽然火把通明,狄仁杰带着官差将他们团团围住。
“周司马,果然是你。”狄仁杰看着黑衣人首领,冷冷道。
那人摘下蒙面,正是洛州司马周兴!他狞笑道:“狄仁杰,你既知是我,便该明白此事牵扯多大。何必自寻死路?”
狄仁杰淡然道:“你私造兵器,意图不轨,又害死多条人命,罪证确凿。”
周兴狂笑:“就凭你?给我上!”
刹那间,刀光剑影。李元芳护在狄仁杰身前,与周兴等人战作一团。周兴武艺高强,竟与李元芳打得难分难解。
激战中,周兴忽然甩出几枚毒针,直取狄仁杰。李元芳急忙回防,却被周兴抓住破绽,一刀劈来。
千钧一发之际,狄仁杰不慌不忙举起手中玉杖,精准地格开毒针,同时杖头射出一道寒光,击中周兴手腕。周兴吃痛,兵刃落地,被李元芳趁机制服。
“大人,您...”李元芳惊讶地看着狄仁杰。
狄仁杰微笑:“老夫年轻时,也曾习武防身。”
......
三日后,普会寺大殿。
狄仁杰当众演示了铜佛“泣血”的机关。原来佛像内部装有精巧的机关,可通过特定手法操控,使预藏在佛像头部的红色液体从眼中流出。
“所谓神佛显灵,不过是人为的把戏。”狄仁杰朗声道,“借此异象吸引香客,掩盖地下私造兵器的勾当,真是煞费苦心。”
寺中参与此事的多名僧人被押走,其中包括两位长老。法明方丈因年迈失察,自责不已,上书请求辞去方丈之位。
府衙内,狄仁杰将案卷整理完毕,准备上报朝廷。
“大人,周兴背后的主谋,果真是梁王吗?”李元芳低声问。
狄仁杰叹息:“证据所指,确实如此。但梁王势大,此案恐怕...”
话未说完,一名衙役匆匆来报:“大人,京师来使,传皇上口谕:此案到此为止,不必深究,狄卿即刻返京。”
李元芳愤然:“大人!这...”
狄仁杰抬手制止,面色平静:“君命不可违。元芳,收拾行装吧。”
离开洛州那日,天空飘起细雨,久旱的土地终于得到滋润。马车中,狄仁杰望着窗外,目光深邃。
“大人,此案虽破,真凶却逍遥法外,实在令人不甘。”李元芳叹道。
狄仁杰缓缓道:“为官之道,有时需知进退。然天道昭昭,作恶者终将自食其果。”
马车渐行渐远,消失在蒙蒙雨幕中。洛州城的轮廓渐渐模糊,唯有那刚刚复苏的田野,在雨中焕发出新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