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刚过,巷子里的雾还没散干净,带着股隔夜的潮气。
乔家野这几天觉浅,早早就蹲在摊位前理货。
远处,陆阿春那边的灶火已经旺了,酸笋发酵后的霸道味道,像一只无形的手,把整条街的瞌睡虫都给掐死了。
他本来想过去蹭碗头汤,刚起身,脚底下就跟生了根似的停住了。
平时陆阿春熬汤,那动作那是大开大合,勺子碰锅沿叮当响。
今儿不对劲,她那手稳得像是在绣花。
隔着几米远的白汽,乔家野瞧见她死死盯着锅面,那眼神直勾勾的,跟中了邪差不多。
过了大概三秒,她浑身猛地一抖,像是从水里被人提溜出来,手忙脚乱地舀起一小碗汤,连个葱花都没撒,端着就往墙根走。
那是昨天乔家野埋碎玉佛和塑料头的地方。
陆阿春走得急,鞋底蹭着地面的沙砾。
她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旁人,手腕一翻,那碗滚烫的汤汁就泼了上去。
没滋啦声,泥土渴得很,一口就把汤吞了个干净。
只剩下一缕白气,袅袅地升起来,那形状,特像谁叹了口长气。
乔家野心里咯噔一下。这老太太,怕不是魔怔了。
他故意踢翻了一个塑料凳子,弄出点动静,然后揣着手晃荡过去,脸上挂着那副欠揍的笑:“姨,大清早的给土地爷上供呢?咋的,昨晚梦见我给你介绍的那退休老头了?”
陆阿春被惊得一哆嗦,回过头,眼圈红得像是被烟熏过。
她没像往常那样拿勺子敲他脑袋,而是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滚蛋。”她骂了一句,声音哑着。
回到摊子上,她把那只空碗往桌上重重一蹾,力气大得桌腿都跟着晃。
“老王刚才去进货,回来说在汽车站看见个人。”陆阿春手在那条油腻腻的围裙上搓个不停,“背影特像那个小兔崽子。在问路,问夜市还在不在。”
乔家野正拿筷子要去夹腌萝卜,手猛地顿在半空。
三年了。
自从那混小子偷了家里的钱跑路,陆阿春这摊子上就成了禁区,谁提“儿子”这俩字跟谁急。
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刚才那锅汤……”陆阿春盯着锅里翻滚的油花,声音低得像蚊子叫,“起锅的时候,油花聚了一块。像个‘回’字。就三秒,散了。”
乔家野没说话。
他看着那个空碗,又看了看墙根底下那片湿润的泥土。
怪不得。
他没接那茬,也没问是不是看花眼了。
这时候讲科学,那就是找抽。
他默默拿起陆阿春的大勺,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粉,又特意多舀了半勺汤,连着那一层厚厚的红油,推回到陆阿春面前。
“咸淡正好,喝口顺顺气。”
粉还没吃完,高青风风火火地来了。
她头发乱得像个鸡窝,一看就是通宵没睡,手里攥着几张刚洗出来的照片,甩在乔家野那张破折叠桌上。
“你看这个。”她指着照片上的特写。
那是昨天玉佛断指的微距图。
断裂的茬口处,并不是光滑的玉石切面,而在那些细微的纹理缝隙里,嵌着几丝极细的、发黄的纤维。
“我以为是裂纹,但我那是蔡司的镜头,看不错。”高青喘着气,语速极快,“那是酸笋的纤维。跟春姨锅里用那种老笋,一模一样。”
她把自己那个平板电脑戳开,调出一段三年前的视频素材。
那是她刚来县城做田野调查时拍的。
画面里,陆阿春正拿着一根老笋教一个半大的小子辨认。
——“咬不断的那是老根,只有能嚼碎咽下去的,才是心。记住了没?”
那是陆阿春的儿子。
乔家野盯着那几丝纤维,嗓子眼有点发堵。
哪有什么神仙断指,那是这小子刻在骨头里的味觉记忆。
这玉佛受了这么多天的香火,沾的其实全是这夜市的人气儿。
它没显灵,它是想家了,自己长了腿,要往回走。
“我去车站。”高青把平板一收,连口水都没顾上喝,转身就往巷子口跑。
日头渐渐毒了起来。中午十二点,知了叫得人心烦意乱。
一辆除了喇叭不响哪都响的破中巴,吭哧吭哧地停在了夜市的路口。
车门一开,下来个穿工装的小年轻。
头发挺长,看来是没钱理发,手里拖着个掉了一个轮子的行李箱。
他在路口磨蹭了半天,像是不敢迈脚。
手里死死攥着张纸条,纸张都泛黄了,隐约能看见上面的字迹,狂草似的写着:“妈,等我混出头就回。”
乔家野坐在阴凉地里,手里摇着把破蒲扇,远远地看着,没动窝。
那小子终于还是进来了。
就在他的脚刚踏上夜市水泥地的那一瞬间,那个一直缩在墙根底下的铁盒,突然发出“滋啦”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它动了。
没风,没猫,也没人推。
那铁盒就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磁场吸着,贴着地面滑了出去,直直地停在了那小子的脚边。
“啪”的一声轻响,盒盖自己弹开了一条缝。
没有金光,也没有特效。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小撮晒干的酸笋碎,混着点生米的渣子。
那是在这盒子里攒了不知道多久的味道,经过这一中午的暴晒,那股陈年的酸香味儿,直冲鼻腔。
那小子愣住了。
他蹲下身,颤抖着手捡起那一小撮碎渣,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下一秒,这个看着挺硬气的年轻男人,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砸,全落在了那个生锈的铁盒底子上。
“这味儿……”他带着哭腔嘟囔,“我在梦里尝过。”
远处,花甲粉摊后面,陆阿春手里的漏勺“哐当”掉进了锅里。
乔家野把蒲扇往脸上一盖,挡住了刺眼的阳光,也挡住了那边的哭声和喊声。
他听见脚步声,听见那句迟到了三年的“妈”,听见周围街坊四邻炸了锅似的起哄声。
他没去凑热闹。
他翻了个身,从摊子底下摸出一块木牌,那是之前挂着的“代写真心话”。
他随手捡起一根炭笔,把木牌翻了个面,龙飞凤舞地写了一行新告示:
“本摊只卖假货,不包圆梦。”
过了好一会儿,高青回来了。
她没说话,只是把相机递过来,屏幕上定格着一张照片。
照片里,年轻人跪在摊子前,捧着碗狼吞虎咽地喝汤。
陆阿春背对着镜头,肩膀耸动,正拿着围裙抹泪。
而那个铁盒,就静静地躺在两人中间,盒盖微微张着,像是一张在那笑得合不拢的嘴。
乔家野笑了笑,把相机还给她。
视线越过高青的肩膀,他看向墙根那块新翻过的泥土。
在那尊碎玉佛埋下去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