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何尝不明白,江让既已将此事摆到明面上,便绝不会善罢甘休。那些密信上的字迹,是江景亲笔所书;那枚私印,是他亲手赐予的生辰礼;就连那个被活捉的北蛮人,想必也早已被撬开了嘴,吐露出所有的内情。
满殿的寂静里,只余皇帝粗重的喘息声,带着无尽的疲惫与绝望。他这一生,偏爱丽妃,疼宠四皇子江景,总想着能护他一世周全,哪怕为此对朝堂的非议视而不见,对丽妃的骄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到头来,竟是这般荒唐的结局。勾结外族,叛国通敌,这八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捅进了他的心脏。
皇帝的喉结滚动了几下,发出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像是耗尽了他毕生的力气:“传……传朕旨意。”
殿内侍立的李公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闻言连忙踉跄着跪倒在地,尖细的嗓音都在发颤:“老奴……老奴在。”
“将……将这些人证物证,悉数交由宗人府。”皇帝的目光扫过散落案头的密信,又落在江让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里,终是狠下心肠,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着宗人府慎刑司,彻查此事!若……若四皇子江景通敌叛国之事属实……”
说到这里,他猛地顿住,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口,让他连呼吸都觉得疼。殿外的风,裹挟着凉意,吹得他鬓角的白发簌簌发抖。
满殿的文武百官,都屏住了呼吸,低垂着头,不敢去看御座上那位摇摇欲坠的帝王。
江让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浅淡的阴影,无人能窥见他眼底的情绪。
皇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赤红的眸子里,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决绝。他咬着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便……按大启律例,处以死刑!”
李公公趴在地上,身子抖得像筛糠,却不敢有半分迟疑,连忙叩首:“老奴……遵旨!”
皇帝说完这句话,像是被抽走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他原本就佝偻的脊背,此刻更是弯得像一张被拉满的弓,再也撑不住分毫。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响起嗡嗡的鸣响,那些文武百官的身影,那些案头的罪证,都在他的视线里渐渐模糊。
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喉头一阵腥甜涌上,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身子直直向后倒去。
“皇上——!”
李公公的惊呼声,刺破了太和殿的沉寂。
御座之上,明黄的身影轰然坠落,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在这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皇上晕倒了!快!快传太医!”李公公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抱住皇帝的身子,尖利的嗓音里满是恐慌。
满殿哗然。
文武百官乱作一团,有的惊呼,有的奔走,有的跪倒在地,高呼“皇上万安”,原本肃穆的金銮殿,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江让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抬眼,看向御座上被宫人内侍团团围住的帝王,眸色依旧平静。
就在这时,一道微凉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肩上。
江让侧过头。
人群之外,江晔站在那里。
他的目光,与江让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没有言语,没有手势,只是那样静静地对视了一瞬。
江让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
江晔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紧接着,江让便转身,拨开乱作一团的人群,朝着殿外走去。他的脚步不疾不徐,衣袂翻飞间,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从容,仿佛这金銮殿里的惊涛骇浪,都与他无关。
江晔收回目光,看向依旧乱作一团的殿内。深吸一口气,缓步走上前,声音清冽,穿透了殿内的嘈杂:“李公公,莫慌。太医即刻便到,先将父皇抬入偏殿静养。”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李公公抬起头,看到江晔那双沉静的眸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连连点头:“是……是太子殿下说得是。”
江让又看向乱作一团的侍卫与内侍:“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皇上抬去偏殿!动作轻些,莫要惊扰了父皇!”
“是!”众人这才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地小心翼翼地将皇帝抬了起来,朝着偏殿的方向而去。
四皇子谋逆之事尘埃落定,三皇子早夭,东宫太子的地位,自此再无人可撼动。朝堂之上,那些昔日趋炎附势、投奔四皇子麾下的官员,此刻皆是惶惶不可终日,只觉得大祸临头,生怕下一道圣旨,便会清算到自己头上。
而景王府内,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光景。
铅灰色的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洋洋洒洒,落在朱红的廊檐上,积起薄薄一层白。庭院里的梅树已然绽出几点嫣红,雪落枝头,红白相映,煞是好看。
江让策马回府时,便瞧见这般生动的画面。白璃穿着一身红色的锦袍,正和谨方蹲在廊下的空地上,兴致勃勃地捏着雪球。他的指尖冻得通红,鼻尖也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呼出的气息凝成白雾,眉眼间却满是笑意,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谨方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帮衬着,时不时递上一团雪。慕雪和慕色则捧着暖手炉候在一旁,眼神里满是担忧,却又不敢上前劝阻,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听到熟悉的声音,白璃猛地抬起头,目光撞进江让深邃的眼眸里。他立刻举起手中捏得歪歪扭扭的雪团,那雪团被捏成了一个粗略的人形,眉眼处还笨拙地用梅枝点了两点。白璃捧着雪团,笑得一脸灿烂,声音清脆得像檐角滴落的雪水:“快看!我捏的你!”
江让的心瞬间软成一滩春水,朝堂上的戾气与冷硬,尽数被这抹笑容融化。他将缰绳丢给一旁的侍卫,大步流星地走上前,不顾白璃身上的凉意,伸手便将人紧紧抱进怀里。
冰凉的触感透过衣料传来,江让的眉峰瞬间蹙起。他低头瞥了一眼那坨雪团,雪团上的“眉眼”歪歪扭扭,实在算不上好看,可他的语气里却满是温柔:“挺像的,我们阿璃手真巧。”
话音未落,他便解下身上那件玄色的狐毛披风,将白璃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披风上还带着他身上的温度,将白璃整个人都笼罩在暖意里。
慕雪见状,脸色唰地一白,连忙屈膝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几分惶恐:“王爷恕罪!奴才不该纵容王妃出来玩雪,求王爷责罚!”
王妃自小体弱,最是受不得寒。今日雪下得不算大,王妃想要出来看雪,她一时心软便应了,竟忘了王爷反复叮嘱的话。
江让的目光落在慕雪身上,语气沉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王妃体弱多病,你们是伺候他的人,本该时时警醒,严加劝阻,怎能如此纵着他?”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同样吓得脸色发白的谨方和慕色,声音冷冽了几分:“若王妃因此受了寒,生了病,你们担待得起吗?”
这话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砸在几人心头。谨方也连忙跪下,低着头不敢言语。慕雪更是浑身发颤,声音带着哭腔:“奴知错了,求王爷责罚,往后定然不敢再纵容王妃了。”
白璃被裹在披风里,听着江让的话,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他伸出手,轻轻扯了扯江让的衣袖,仰头看着他,眼底带着几分讨好的笑意:“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自己闹着要出来的。江让,我身体好得很,一点都不冷。”
说着,他还故意晃了晃自己的手,试图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可那指尖的通红,却出卖了他。
江让低头看着他,眼底的冷意瞬间消散,只剩下无奈的宠溺。他伸手握住白璃冰凉的指尖,放在掌心细细揉搓着,语气带着几分嗔怪:“还说不冷?手都冻成这样了。”
他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三人,声音缓和了些许:“起来吧。下不为例。往后王妃要出来,或是寻个天暖的时候,多加些衣裳带些暖炉,万万不可再这般由着他胡闹了。”
“是!”慕雪三人连忙应声,如蒙大赦般站起身,感激地看了白璃一眼。
江让不再理会他们,低头看向怀里的人,指尖轻轻刮了刮他泛红的鼻尖:“玩够了?玩够了就回屋,我让厨房给你炖姜汤,暖暖身子。”
白璃乖乖点头,将脸埋进他的颈窝,声音软糯:“嗯,听你的。”
江让抱着他,缓步朝着暖阁走去。雪花依旧在飘,落在他的发梢,转瞬即逝。
穿过落雪的回廊时,他特意拢了拢披风,将白璃的脸护在温暖的衣料里,不让寒风有半点可乘之机。踏入寝殿的瞬间,融融暖意扑面而来,暖炉里的炭烧得正旺,将整间屋子烘得暖融融的。
他小心地将白璃放在铺着厚厚软垫的软榻上,又俯身替他拢了拢散开的衣襟,指尖触到他依旧微凉的指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乖乖待着,我去去就回。”江让低声嘱咐了一句,这才转身快步走出寝殿。
廊下,管事正候着听候吩咐。江让停下脚步,:“让厨房立刻熬一锅姜汤,要趁热送来,另外再备些驱寒的甜汤侯着,王妃玩雪受了凉,仔细伺候着。”
管事连忙躬身应下:“奴才这就去安排。”
江让颔首,又细细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这才转身回了寝殿。
而寝殿内,白璃正坐在软榻上,指尖轻轻绞着衣角,心里满是过意不去。若不是自己贪玩闹着要出去赏雪,他们也不会被训斥,险些受罚。
他叹了口气,扬声唤来门外候着的谨方和慕雪他们。白璃拿起一叠银票,递给谨方,语气温和:“今日之事,是我任性了,连累你们挨了训。这点赏银,你们拿去买点喜欢的东西,就当是我赔罪了。”
谨方连忙摆手,脸上却难掩喜色:“王妃说的哪里话,伺候您是奴才们的本分,何来连累之说。”
“拿着吧。”白璃将银票塞进他手里,又拿起一叠递给一旁的慕雪和慕色,眉眼弯弯地笑,“平日里多亏你们照拂,这点心意,你们可别推辞。”
慕雪和慕色对视一眼,皆是喜不自胜,连忙躬身谢恩:“谢王妃赏赐!”
三人捧着沉甸甸的赏钱,心里暖烘烘的。王爷对王妃的宠爱,府里上下有目共睹,便是方才王爷看似动怒,也不过是担心王妃的身子,并未真的苛责他们。再加上王妃性子温润大方,平日里出手阔绰,赏下来的东西从不少,跟着这样的主子,当真是他们的福气。
白璃看着几人眉开眼笑的模样,心里的那点愧疚也散了大半。他摆了摆手,语气轻快:“好了,外头的雪还下着呢,你们也别在这里守着了,下去玩吧,不用伺候我了。”
“这……”慕雪还有些犹豫,生怕王爷回来会怪罪。
“放心吧,王爷那边我去说。”白璃笑着道。
慕雪和谨方这才放下心来,又谢了一次恩,这才欢天喜地地退了出去。
寝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暖炉里炭火燃烧的噼啪声。白璃起身,走到屏风后,换上了一身厚实的藕荷色中衣。衣料柔软地贴在身上,舒服得让他忍不住喟叹一声。
他刚在软榻上坐定,门外便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白璃抬眸望去,江让正掀帘而入,玄色的衣袍上还沾着零星的雪花,却在踏入暖阁的瞬间,被暖意融成了细碎的水珠。
“换好衣服了?”江让走上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感受着那温热的触感,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白璃乖乖点头,仰着小脸看他,眼底满是柔软的笑意:“嗯,等你来呢。”
江让低笑一声,俯身揉了揉他的发顶,指尖的温度烫得白璃微微瑟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