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本子里还夹着四序学堂破邪符的残片,老宅的木楼板就开始闹起了动静。寅时的梆子刚敲过第三声,我被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惊醒 —— 不是老鼠啃噬木板的窸窣,是布鞋底擦过地板的 “沙沙” 声,从堂屋到卧室门口,来来回回走得极有章法,像有人在丈量屋子的尺寸。
“又响了?” 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攥着我的胳膊往被子里缩。这已经是第五天了,前几晚她披衣举着煤油灯去看,连个影子都没见着,只有月光在地板上投下窗棂的碎影,脚步声正好踩在光影的缝隙里。
天刚蒙蒙亮,父亲就蹲在堂屋的青石板上抽烟,烟锅子 “吧嗒” 响得厉害。他盯着楼板的缝隙,那里还留着去年翻修时他补的木楔:“不是木头发潮,也不是白蚁蛀空。” 他摸出木匠用的墨斗,红绳穿过铜滑轮,在门框上弹了道红痕,“木匠建的房子要是镇不住邪,传出去要让人笑掉大牙。”
我赶紧掏出牛皮本子,在昨夜听声的位置画了个小脚印。母亲端来刚熬好的白粥,瓷碗磕在八仙桌上叮当响:“前儿个巷口阿婆来说,怕是撞了‘大遮鬼’,说这小鬼有个布袋能遮人眼目,专在老宅里打转。” 她往灶膛添了把柴,火光映着灶山头的红砖 —— 那是父亲当年照着 “天圆地方” 规矩砌的,说能保家道和晏。
陈阳带着罗盘赶来时,铜针刚进门就疯狂打转,最后 “咔嗒” 钉死在 “坎位”。“是阴邪之气,但不像是怨魂。” 他把罗盘贴在地板上,指针还在微微颤抖,“像是有实物在聚阴,藏在宅子的暗处。” 小明拎着串佛珠跟在后面,佛珠在手里转得飞快:“会不会是以前的老物件成精了?”
父亲突然一拍大腿:“前年租西厢房的那个画匠!” 他起身往储物间走,“那人天天关着门刻木头,临走时说有箱东西忘带,我以为是废料就扔柴房了。” 储物间堆着他几十年的木匠家当,刨子、凿子摆得整整齐齐,墙角立着根桃木扁担 —— 那是他年轻时上梁用的,说桃木能驱邪。
柴房的蛛网被父亲一挥手扫开,角落里果然堆着个落满灰尘的木箱。我蹲下身掀开盖子,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里面除了几张画稿,还有个用黑木刻的小木偶,巴掌大小,没有五官,浑身涂着黑漆,摸上去冰凉刺骨。
“这东西邪门。” 陈阳突然按住我的手,罗盘在木偶旁 “嗡” 地响起来,“是用阴槐木刻的,还浸过狗血,专门聚阴养煞。” 他指着木偶关节处的刻痕,“这是锁魂咒的纹路,能引邪祟附在上面。”
母亲突然想起什么,脸色发白:“那画匠租了三个月,天天半夜听到凿木头的声音,问他就说在赶工。后来他突然不辞而别,房租都没结。” 她攥着围裙叹气,“真是‘捅破棚窗纸,正知戏仔老’,当时就该多留个心眼。”
父亲把木偶用布包起来,塞进灶膛旁的陶罐里:“难怪脚步声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是这邪物在作祟。” 他突然转身翻我的布囊,拿出我画符用的黄纸和朱砂,“前阵子看你画破邪符,我偷偷记了几笔。”
我愣住了 —— 原来前几晚我在灯下画符,父亲总以送茶为由进来张望,竟是在学画符。他铺开黄纸,笨拙地捏起狼毫笔,照着我本子上的样式画起来:先写符头 “敕令” 二字,笔锋抖得厉害,再在符腹画了只老虎的轮廓,虽然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劲儿。
“虎是兽中王,能镇宅除邪。” 父亲头也不抬地说,“李道长以前说过,‘神虎下高山,降魔到人间’,画虎纹在符上更灵验。” 他画到符脚时,突然想起什么,添了个小小的墨斗图案 —— 那是我们木匠行的记号。
母亲早已在院子里摆好供桌,放上鼠壳粿和单丛茶,点燃三炷香。父亲搬来四根桃木枝,分别插在院子四角,用红绳绕了三圈:“桃木镇宅,红绳锁煞,这是老祖宗的规矩。” 他又取出画好的四张符,分别贴在卧室、客厅、灶间和西厢房的门框上,符角在风里轻轻飘动。
夕阳西下时,父亲站在院子中央,手里举着桃木枝,闭上眼睛念起平安咒。我屏住呼吸听着,正是他昨晚问我的那句:“镇宅神虎,巡护我家,邪祟退散,夜静无哗……” 他的声音不算洪亮,却透着股坚定,念到最后一句,突然把桃木枝往地上一顿,“敕!”
夜幕降临时,老宅格外安静。往常这个时辰该响起的脚步声,今晚却没了踪影。母亲煮了莲子百合汤,说要安神,我们坐在堂屋喝茶,耳朵都竖着听动静。直到梆子敲过亥时,整座宅子还是静悄悄的,只有院角的蟋蟀在叫。
就在我快要睡着时,院子里突然传来 “吱呀” 一声,像是木头断裂的声音。父亲猛地坐起来,摸出床头的墨斗:“别出去,等天亮再说。” 他的手虽然在抖,却紧紧攥着墨斗线,“符纸和桃木枝应该能镇住。”
那一夜剩下的时间,我们都没合眼,却再没听到别的声音。天刚蒙蒙亮,父亲就拉着我往院子跑,刚推开大门就愣住了 —— 四角的桃木枝还好好的,西厢房门口的符纸却泛着焦黄色,而在西南角的桃木枝旁,躺着那个黑木木偶,已经断成了三截,黑气从断口处慢慢消散,阳光一照就没了踪影。
“是符纸的正气把它震碎了。” 陈阳赶来时,蹲下身检查木偶的断痕,“这邪物靠吸食人气维持,镇宅符的阳气正好克制它。” 小明捡起一块木偶碎片,皱着眉头说:“幸好发现得早,再晚些就该附在活物身上了。”
母亲端着刚蒸好的芋头糕出来,看到断成几截的木偶,笑着拍了拍父亲的肩膀:“你这‘半吊子道士’,还真有点本事。” 父亲摸着后脑勺,脸有些红:“都是跟儿子学的,前阵子看他画符,我就偷偷记了口诀。”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是他用铅笔临摹的符样,旁边还记着密密麻麻的注解:“朱砂调井水,符头朝东方,画虎要睁眼睛……” 我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突然想起前几晚他在灯下练字的身影,眼眶一热。
那天中午,父亲把木偶碎片烧了,灰烬埋在院子的桃树下。他站在桃树下,摸了摸树干:“以后咱家的平安,我包了。” 母亲笑着递给他一块芋头糕:“那以后你就是咱家的‘守护神’了。”
我趴在桌上,翻开牛皮本子,画下父亲贴符的背影,画下院子里的桃木枝,画下断成三截的木偶。父亲凑过来,用我的铅笔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老虎头,旁边写着 “家安” 两个字。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纸上,那些线条像是活了过来,透着暖暖的光。
夜里我起夜,路过堂屋时,瞥见门框上的符纸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金光。院子里的桃木枝被风吹得轻响,像是有人在轻轻踱步,却不再让人害怕。我想起父亲念咒时的模样,突然明白,真正能镇宅的不是符纸,是守护家人的决心,是代代相传的温情。
牛皮本子的最后,我写下:“符贴门楣,虎护宅院,邪物尽散,家宅平安。” 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墨斗和一只老虎,墨斗的红绳绕着老虎,像是在守护着它。我知道,以后每当风吹过院子的桃木枝,每当门框上的符纸在阳光下发亮,都是父亲在守护着这个家,而这份守护,会像老宅的木楼板一样,历经岁月,愈发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