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6月,北平,棋盘街。
这是一条位于前门外、紧邻东交民巷的古老街道。路如其名,方方正正,两侧高墙耸立,中间是一条只能容纳两辆马车并行的青石板路。
雨还在下。
细密的雨丝织成了一张灰色的网,笼罩着这座压抑的皇城。天色刚擦黑,街上的行人便已绝迹,只有路灯昏黄的光晕在积水的路面上投下斑驳的倒影。
林远山蜷缩在街道转角处的一条排水沟里。
这里是整个街区最低洼的地方,雨水混着泥沙和垃圾从他身边流过,漫过了他的半个身子。恶臭扑鼻,冰冷刺骨。
但他一动不动。
他的头上顶着一个破旧的竹筐,上面盖着烂菜叶,只露出98K黑洞洞的枪口,紧贴着地面。
这是**“地躺枪”**。
在没有制高点的情况下,地面往往是视线的盲区。人的视线习惯平视或仰视,极少有人会去注意脚下的阴沟。
“老赵,准备好了吗?”林远山对着藏在衣领里的传声筒低声问道。
“好了。”
街道对面,一家名叫“聚贤茶馆”的屋檐下,蹲着一个身材魁梧的“黄包车夫”。
赵铁柱穿着被雨水淋透的号坎,头上扣着草帽,帽檐压得很低。他的身旁停着一辆黄包车。
那车看起来普普通通,但这却是陈虎留下的最后“杰作”——移动定向雷。
车座底下,塞满了整整三十斤tNt炸药,前面是一块厚钢板,钢板前密密麻麻地粘了两千颗生锈的滚珠和铁钉。
这根本不是车,这是一门大号的霰弹炮。
只要引爆,扇形区域内的五十米,神仙难逃。
“石头,麻子,位置。”
“我在房顶,视线良好。”小石头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他趴在街道尽头的一座戏楼屋脊后,负责断后和观察。
“车队……来了。”
王麻子的声音颤抖着传来。他伪装成了一个乞丐,缩在街口的门洞里。
“三辆车。前一辆九五式装甲车,中间是一辆黑色福特轿车,后面是卡车,全是宪兵。”
“中间那辆车窗帘拉着,看不清人。但是……车头插着将官旗。”
林远山深吸一口气,手指轻轻搭在扳机上。
“放过头车。打中间的。”
……
晚7点10分。
沉闷的马达声撕裂了雨夜的宁静。
刺眼的车灯光柱像利剑一样劈开雨幕。那辆涂着迷彩的九五式装甲车像一头钢铁怪兽,轰隆隆地碾过青石板路。
车顶的机枪手穿着雨衣,警惕地扫视着两侧的房顶和窗户。
但他没有看脚下的排水沟,也没有在意路边那个正在躲雨的黄包车夫。
装甲车过去了。
紧接着,那是那辆黑色的福特轿车。
车身漆黑发亮,防弹玻璃映着路灯的光。
“老赵!”林远山低喝一声。
赵铁柱猛地抬起头,那一双虎眼中爆发出骇人的杀气。他甚至没有去拉导火索,而是直接按下了藏在车把手里的电起爆器(陈虎改装的)。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在狭窄的棋盘街炸裂。
那辆看似普通的黄包车瞬间解体。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两千颗钢珠和铁钉,形成了一道毁灭性的金属风暴,狠狠地拍在了福特轿车的侧面。
“噼里啪啦——”
防弹玻璃瞬间被打成了蜘蛛网,车身侧面的铁皮像纸一样被撕碎,轮胎直接爆裂。
轿车被巨大的动能横推出去,撞在路边的墙上,冒起了滚滚黑烟。
后面的卡车急刹车,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打滑,横了过来,堵死了退路。
“敌袭!!!”
鬼子的惨叫声和哨子声响成一片。
“打!!”
林远山掀开竹筐,从排水沟里探出枪口。
福特轿车的后门变形了,被里面的人一脚踹开。
两个满身是血的卫兵拖着一个穿着大佐军服的人跌跌撞撞地爬了出来。
那人戴着眼罩,捂着胸口,似乎受了重伤,但还在挣扎着想要拔枪。
北村正雄?
林远山的十字准星瞬间锁定了那个人的眉心。
距离:五十米。 风速:忽略不计。
必杀之局。
然而,就在扣动扳机前的千分之一秒。
林远山的手指突然僵住了。
不对。
作为最了解北村的对手,林远山即使隔着瞄准镜,也能感觉到哪里不对劲。
那个人的动作……太慌乱了。
北村是一个极其自负且冷静的人。即便是在黑风口那种绝境下,他也没有像只没头苍蝇一样乱撞。而眼前这个人,虽然穿着北村的衣服,戴着眼罩,但他眼神里的那种恐惧是装不出来的。
那是对死亡本能的恐惧。
而北村,是一个早就把自己当成死人的疯子。
“影武者!”
林远山脑海中闪过这三个字。
就在这时,那个“北村”身边的卫兵做出了一个动作——他们并没有急着还击,而是立刻举起防弹盾牌,将那个冒牌货团团围住,并且……
他们的枪口,不约而同地指向了地面!指向了排水沟的方向!
暴露了!
这是一个诱饵!
“撤!!这是陷阱!!!”林远山对着步话机狂吼。
但他还是晚了一步。
“啪!啪!啪!”
棋盘街两侧的高墙之上,原本看起来空无一物的屋顶,突然亮起了十几盏大功率探照灯!
强光瞬间将街道照得如同白昼,让人根本睁不开眼。
紧接着,两侧的墙头冒出了无数黑洞洞的枪口。
“哒哒哒哒哒——”
密集的子弹像暴雨一样倾泻而下,形成了一张毫无死角的交叉火力网。
“噗噗噗!”
赵铁柱藏身的茶馆门柱瞬间被打得木屑横飞。他被火力压得死死的,根本抬不起头。
“啊!”
屋顶上的小石头也遭到了重点照顾,一串机枪子弹扫过屋脊,瓦片碎裂。小石头顺势一滚,从房顶翻进了院子里。
林远山所在的排水沟更是成了集火点。
子弹打在水里,激起无数泥柱。
林远山在泥水中疯狂翻滚,狼狈地钻进了一个下水道的入水口。
“上当了……”林远山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心中一片冰凉。
北村根本没坐那辆轿车。
甚至,他可能根本就不在车队里。
他把整个棋盘街,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捕鼠笼。而那个被炸得半死的替身,就是那块诱人的奶酪。
……
街道尽头,一座钟楼的顶端。
真正的北村正雄,正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手里端着一把没有瞄准镜(在黑风口被打坏后,他换成了机械瞄具)的三八式步枪。
他站在黑暗中,居高临下地俯瞰着灯火通明的棋盘街。
那只玻璃义眼在夜色中毫无光泽,但完好的左眼却闪烁着残忍的光芒。
“林桑,你果然来了。”
北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你的‘地躺枪’很有创意。可惜,这招只能用一次。”
他举起枪,并没有瞄准被压制在排水沟里的林远山,而是瞄准了茶馆门口那个身材魁梧的身影——赵铁柱。
在北村看来,林远山是狼王,很难杀。但赵铁柱是狼的爪牙,只要打断爪牙,狼王就跑不快。
“再见了,大块头。”
北村屏住呼吸,手指缓缓预压扳机。
距离:六百米。 雨夜,微风。
对于失去了右眼和瞄准镜的北村来说,这是一次极高难度的射击。
但他练成了。
在这三个月里,他在东交民巷的地下室里,打了上万发子弹,练就了**“心眼”**。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穿透了嘈杂的机枪声。
茶馆门口,正准备扔手榴弹突围的赵铁柱,身体猛地一震。
“噗!”
子弹击穿了他的左肩胛骨,巨大的冲击力带得他整个人向后一仰,重重地摔在门板上。
“老赵!!”
耳机里传来林远山的怒吼。
“别管我!快走!!”赵铁柱疼得满头冷汗,左臂软软地垂下,但他右手依然抓着那颗已经拉了弦的手榴弹,狠狠地扔向了对面的机枪阵地。
“轰!”
手榴弹爆炸的烟雾暂时遮蔽了鬼子的视线。
“石头!烟雾弹!!”林远山大喊。
小石头从院墙后探出头,用力抛出了两颗陈虎留下的“黄泉路”烟雾弹(减量版,主要是发烟)。
“嗤——”
黄绿色的浓烟在雨水中迅速弥漫开来。
“走!进胡同!!”
林远山从下水道口钻出来,拖着伤腿,冲到茶馆门口,一把架起赵铁柱。
王麻子也从街口跑过来,手里拿着一把不知道从哪捡来的驳壳枪,胡乱开了两枪掩护。
四个人借着烟雾的掩护,一头撞进了旁边错综复杂的胡同区。
……
追杀。
北平的胡同,是世界上最复杂的迷宫。
但今晚,这座迷宫里全是猎犬。
“封锁所有出口!放狗!!”
北村站在钟楼上,通过无线电下达命令。
这一次,他动用了特高课、宪兵队、甚至黑龙会的浪人,总共五百多人,将这一片老城区围了个水泄不通。
“汪汪汪!”
十几条狼狗被牵了出来,顺着血迹狂吠。
雨水虽然冲刷了气味,但赵铁柱一直在流血。那新鲜的血腥味,是狼狗最好的路标。
……
一条死胡同里。
“呼……呼……”
赵铁柱靠在墙上,脸色惨白如纸。左肩的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止不住地往外涌。
“林子……我不行了……”赵铁柱喘息着,推了林远山一把,“带着石头和麻子走……我留下来,给你们堵口子……”
“闭嘴!”林远山撕下自己的衣袖,死死勒住赵铁柱的伤口,“神枪小队从来不丢下兄弟!”
“可是……”
“没有可是!”
林远山环顾四周。
这是一条死胡同,三面都是高墙。后面是追兵和狗叫声。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就在这时,头顶的围墙上,突然垂下来一根绳子。
“上来!快!”
一个压低的声音传来。
林远山一愣。这声音……有点耳熟。
他抬头一看,只见墙头趴着一个黑影,脸上戴着一块黑布。
“你是谁?”
“别废话!想活命就上来!鬼子马上就到了!”
那人焦急地催促。
没时间犹豫了。
林远山先把赵铁柱推上去,然后是王麻子和小石头,最后自己抓着绳子翻了上去。
就在他们刚刚翻过墙头的一瞬间。
几条狼狗冲进了死胡同,对着空荡荡的墙壁狂吠。紧接着,一队鬼子冲了进来。
“八嘎!人呢?!”
……
墙的那边,是一座荒废的王府花园。
那个黑衣人收起绳子,带着他们在假山和回廊间穿梭,动作熟练得就像是在逛自家后院。
七拐八拐之后,他们钻进了一口枯井。
枯井下面,竟然别有洞天——是一条早已废弃的地道。
“这里安全了。”
黑衣人点亮了一根蜡烛,摘下了脸上的黑布。
林远山借着烛光看清了那张脸,瞳孔微微一缩。
那是一个女人。
穿着一身紧身的夜行衣,头发盘起,眼神清冷。
竟然是……“燕子李三”的传人,燕双鹰(此处借用名号,或原创角色“燕翎”)。
不,准确地说,她是北平城里那个最大的戏班班主——赛貂蝉。
“赛老板?”林远山有些惊讶。
他在孟三爷那里听说过这个名字。北平名角,色艺双绝,无数达官贵人为了听她一出戏挤破了头。
没想到,那个在台上千娇百媚的旦角,私下里竟然有这般身手。
“叫我燕子。”赛貂蝉一边给赵铁柱处理伤口,一边淡淡地说道,“孟三爷让我来接应你们。”
“三爷知道我们会被埋伏?”
“三爷不知道。”燕子看了林远山一眼,“但他知道北村是什么人。北村在戏院周围布了天罗地网,三爷猜到你会动手,所以让我在这必经之路上等着。”
“没想到,真让他猜中了。”
燕子熟练地撒上金疮药,包扎好伤口。
“你们太大意了。”燕子擦了擦手,“北村正雄现在是只疯狗。他在北平城里养了上百个‘影武者’,每天出门坐的车都不一样,甚至连睡觉的地方都每晚换三个。想杀他,靠这种硬碰硬的伏击,根本不可能。”
林远山沉默了。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这次确实轻敌了。
他低估了北村的狡猾,也高估了自己的判断。
“那怎么办?”小石头问,“难道就拿他没办法了?”
燕子吹灭了蜡烛。
“有办法。”
黑暗中,她的声音透着一股神秘。
“三天后,日本人要在太庙举行一场‘中日亲善大会’。所有的日伪高官都会出席,包括那个什么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冈村宁次。”
“北村作为安保负责人,一定会到场。”
“而且……”
燕子顿了顿。
“这一次,他必须以真面目示人。因为按照规矩,在大太君面前,是不能用替身的。”
林远山眼睛一亮。
太庙。
那是皇家的祖庙。庄严肃穆,地形开阔。
“那里安保肯定比这儿严十倍。”王麻子担忧地说。
“是很严。”燕子笑了笑,“但是,有一条路,他们防不住。”
“哪条路?”
“戏路。”
燕子指了指自己。
“那天的堂会,我也要去唱。而且,我要带一个戏班子进去。”
她看向林远山和小石头。
“你们俩这身板,正好能扮个武生。”
“至于这位……”她指了指赵铁柱,“扮个净角(花脸),把脸一勾,没人认得出你是谁。”
林远山愣住了。
唱戏?
让他们这群只会杀人的大老粗去唱戏?
“我不会唱。”林远山摇头。
“不用你唱。”燕子看着他的眼睛,“你只需要……在台上演好你的角色。”
“什么角色?”
“刺秦的荆轲。”
燕子从怀里掏出一张戏单。
“那天的大轴戏,是《刺秦》。”
“我在图穷匕见的时候,给你创造机会。”
“那一刻,你只有一秒钟的时间。”
“你是神枪手。”燕子看着林远山背上的枪,“我想,哪怕是用道具枪,或者是袖箭……你应该也能杀人吧?”
林远山看着那张戏单,又看了看身边受伤的兄弟。
北村正雄把他逼到了死角。 现在,他要换一种方式,走上舞台。
“好。”
林远山点了点头。
“我演荆轲。”
“那北村……就是那个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