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里除了他们两人,都已经陷入了沉睡。篝火燃烧到后半段,不再有明亮的火焰跳动,只剩下一大堆通红的炭火,安静地散发着光和热。
陈小凡往火堆里添了几根粗壮的木柴,用铁钳拨了拨,让空气能够进入,火势这才重新旺了一些。他做完这些,坐回原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张宪的身上。
借着火光,他看到张宪无意识地抬起左手,轻轻地摩挲着自己右臂的护腕。那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见的珍视。
沉默了良久后,陈小凡问到,“宪哥,在想什么?”他的声音很轻,没有打破这份宁静。
张宪的身体微微一顿,像是从某种思绪中被惊醒。他放下手,转过头看向陈小凡,那张在火光下显得轮廓分明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太自然的表情。
“没什么,只是在想白天的仗打得侥幸,咱们的运气不错。”他回答道。
陈小凡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追问,只有平静。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只有木炭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爆裂声。
最终,还是张宪先开了口,他的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带着一丝犹豫。
“陈兄弟,你的眼力很好。瞒不过你。”
他说着,缓缓地解开了自己右臂上的皮质护腕。在护腕的下面,一只样式简单的金手镯,正静静地套在他的手腕上。那尺寸明显是女子的,戴在他这粗壮的手臂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在那通红的炭火映照下,却泛着一种异常温暖的光泽。
陈小凡的目光落在那只手镯上,他没有说话,等待着张宪的下文。
“这是……刘姑娘给我的。”张宪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他自己都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有几分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满足感。“出发前的那天晚上,她来找我,把这个给了我。她说,这是她爹娘留给她的念想,能保平安。她希望我……能平安回来。”
他摩挲着那支手镯,像是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但那温柔的动作却出卖了他。
“我当时……没想收。这东西太贵重了,是一个姑娘家身上最后的体己。我张宪一个粗人,何德何能。可她执意要给,我推不掉。我跟她说,我不能白拿她的东西,我说,我身上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只有一样东西,能算是个信物。”
他顿了顿,抬起头,看着陈小凡。
“我把我身上带着的一枚箭头给了她。那是一枚五年前从我自个儿骨头里挖出来的箭头,离我的心口只有三寸。我跟她说,我把它交给你,就是把我的这条命也交给你。我让她拿着它,等我回来。我说,等我回来以后,我想……光明正大地,来追求她。”
张宪说完这些话,脸颊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发红。他一个在战场上杀伐决断,从不拖泥带水的将军,此刻却像一个初次尝到情爱滋味的毛头小子,显得有些局促和不安。
“我这么做,是不是……是不是太唐突了?我们那个地方,男女之事,讲究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这样……坏了她的名节没有?她会不会觉得我轻浮了她?”
他问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像是在问陈小凡,又像是在问自己。他心里是欢喜的,但那份源自于他那个时代的礼教束缚,又让他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
陈小凡静静地听他说完,脸上没有丝毫的意外或者取笑。他将一块烧得有些偏离的木炭,重新拨回了火堆的中央。
“宪哥,你觉得,什么是名节?”他问道。
张宪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陈小凡会反问他这个问题。他想了想,按照自己的理解回答道:“名节,就是一个女子的清白和声誉。是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那什么是喜欢?”陈小凡又问。
“喜欢……”张宪被问住了,他一个武将,哪里想过这些。他想了半天,才有些笨拙地说道:“喜欢,大概就是……心里总惦记着她,看到她就高兴,看不到她就想。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愿意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那你觉得,莉莉她喜欢你吗?”
“我……”张宪的脸更红了,他点了点头,声音低了下去,“我想……她是喜欢的。她……她收下了我的箭头。她哭了,但是也笑了。她说,她等我回来。”
陈小凡笑了,他看着张宪,那笑容很干净,很纯粹。
“宪哥,那你还担心什么呢?”
“你把你的命交给了她,她把她最珍贵的念想交给了你。你们彼此心里都惦记着对方,愿意为了对方,去冒着生命危险,也愿意在这里,苦苦地等待。在我看来,这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光明正大,更值得敬佩的事情了。这和名节无关,这只和你们两个人的心有关。你们的心既然已经在一起了,那又何须在乎那些世俗的眼光和规矩?”
陈小凡的话,像一股清泉,流进了张宪那有些纷乱的心里。他细细地品味着,是啊,他们现在身处的,已经不是那个礼教森严的大宋了。这里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没有皇帝,没有父母之命,一切都只能依靠自己的世界。在这里,两颗心的靠近,或许才是最真实,也最宝贵的东西。
“我明白了。”张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陈兄弟,谢谢你。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敞亮多了。”
“不用谢我。”陈小凡摇了摇头,“我只是说了我看到的事实。莉莉是个好姑娘。她善良,勇敢,也很坚强。你没有看错人。”
“嗯。”张宪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将那支金手镯重新放在一个小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将它装进自己上衣胸口的口袋里。他知道,从今往后,这只手镯,将和他当年取出的那枚箭头一样,成为他生命中,另一份沉甸甸的牵挂和守护。
做完这一切,他看向陈小凡,问道:“陈兄弟,你呢?我看苏瑶姑娘,对你可不是一般的上心。出发前那天,她看你的眼神,我都瞧见了。那里面……不只是担心。你们……?”
这一次,轮到陈小凡沉默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此时在他的脑海中,瞬间就浮现出了那个夜晚,那棵嘉宝果树下的一切。
想起她那带着决绝的表白,想起她笨拙而又热烈的吻,想起她在他怀里,用最朴素也最滚烫的话语,说着“我想把自己完完整整地交给你”。也想起她最后在他怀里沉沉睡去时,那安心而又满足的模样。
那些画面,那些触感,那些话语,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她……”陈小凡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许多,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和温柔,“她把一切都给我了。”
张宪微微一怔,他看着陈小凡,看着他那在火光下显得有些深邃的眼神。他是个粗人,但他听懂了这简简单单的七个字背后,所蕴含的全部重量。
那是一个女子,所能付出的,最极致的信任和托付。
“那是个好姑娘。”张宪沉默了许久,才说出这么一句话。他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只能用他最朴素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敬佩。
“是啊。”陈小凡看着远处那片被夜色吞噬的大海,轻声说道,“她把她自己,变成了我必须回家的理由。一个……无论如何都甩不掉的理由。”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再也寻常不过的事。但那平静之下,却是一种比山还重的责任,和比海还深的情感。
张宪没有再说话。他只是默默地往火堆里添了一根木柴。
他突然觉得,自己和陈小凡,这两个来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在这一刻,有了某种共通的东西。
他们都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他们的命,他们的归途,都已经被远方的另一个灵魂,用最柔软也最坚韧的方式,牢牢地系住了。
“所以,我们今晚,更要打起精神。”张宪重新握紧了手中的尼泊尔军刀,目光再次投向了那片危机四伏的丛林。“我们不仅要为了自己活下去,也要为了那些在家里,攥着咱们的念想,等着咱们回去的人,活下去。”
“嗯。”陈小凡也点了点头。
他站起身,走到了营地的边缘,和张宪并肩而立。
两人的目光,一同望向了那片深邃的黑暗。
夜风吹过,将他们身后那堆篝火的余烬,吹得忽明忽暗。
两个来自不同时空,却同样将牵挂藏于心底的男人,就这样,沉默地,履行着他们作为守夜人的职责。
他们的身后,是队友安稳的睡梦。
他们的心中,是远方姑娘温暖的期盼和决绝的托付。
而他们的眼前,是无尽的黑暗,和不知何时会再次降临的危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