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琰像是没听见。
过了好半晌,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然后,他低下头,张开一直紧攥着的手。
那块光滑的鹅卵石,因为被他握得太久,已经沾染了他的体温,不再冰凉。
他看着那块变得温热的石头,脸上露出一丝明显的不高兴。
仿佛这石头“变热了”,是一件让他非常不满意的事情。
他拿起那块石头,递向李公公,用一种带着嫌弃和委屈的语气,嘟囔道:
“…热…”
“…不好…”
“…要凉的…”
“…西边…有凉的…”
李公公连忙接过石头,不明所以,只得顺着他的话哄:
“好好好,这石头热了,不好,老奴给您换块凉的。西边…西边院子里有口废井,井里石头凉,老奴这就让人去给您捞?”
他本是随口一说,只想哄王爷开心。
然而,听到“西边”、“废井”、“石头凉”这几个词,萧景琰那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极快地闪过一抹极其微弱的亮光。
他不再看那块石头,而是再次转过头,定定地望向西边。
这一次,他的目光似乎有了一个模糊的落点。
他伸出那根曾经“指引”出黑狼骑斥候的手指,隔着窗户,遥遥指向西方。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极其低微、含混不清的音节,像是在梦呓,又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存在说话:
“…干…”
“…渴…”
“…偷水…”
“…坏东西…”
“…藏起来了…”
“…石头下面…”
“…井…”
断断续续的词语,毫无逻辑地组合在一起。
李公公听得云里雾里,只当是王爷又热又渴,开始说胡话了,心急如焚,连忙招呼小太监去取冰镇的瓜果来。
但一直强压焦躁、守在外间的刘伯,却将这番“痴语”一字不落地听在了耳中!
如同醍醐灌顶!
干!
渴!
偷水!
坏东西!
藏起来了!
石头下面!
井!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把钥匙,狠狠撞在他心中的锁上!
西部骤旱!
井水干涸!
绝非天灾!
是那“坏东西”肥遗在“偷水”!
它恢复了过来,并且转移藏匿到了西部!
它就藏在…藏在某处“石头下面”?
或是…某口“井”的深处?!
王爷又一次…在所有人都茫然无措时…
精准地“看”到了灾祸的源头!
刘伯猛地冲进暖阁,甚至顾不上礼节,眼睛死死盯着萧景琰那根依旧指向西方的手指,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王爷!您是说…西边…西边的干旱,是那…那‘坏东西’又出来了?它藏在…藏在石头井里?”
萧景琰似乎被刘伯突然的闯入和大声询问吓了一跳,手指瑟缩了一下,收了回来,脸上露出受惊的表情,下意识地往李公公身后躲了躲,嘴里含糊地重复:“…坏…坏东西…偷水…渴…”
再无更多信息。
但这对刘伯来说,已经足够了!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
西部诡异的旱情、属官回报的“邪门”、地底的“吸溜声”、王爷此刻的“痴语”指向…
真相大白!
不是天灾,是魔患再起!
肥遗复燃,潜藏西陲!
刘伯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骇,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北境匪患要防,西部魔物,更要除!
否则,整个凉州都将被拖入无水的绝境!
他朝着似乎受到惊吓的萧景琰深深一揖,沉声道:
“王爷安心!老奴…明白了!老奴这就去把那‘偷水’的‘坏东西’揪出来!”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步伐坚定,再无之前的彷徨。
暖阁内,萧景琰看着刘伯离去的背影,受惊的表情慢慢褪去。
他重新低下头,从果盘里拿起一小片冰镇的甜瓜,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冰凉甘甜的汁水,似乎让他很是受用。
他吃完瓜,舔了舔手指,然后抬起头,再次望向西边。
这一次,他那空洞的眼神深处,仿佛有极其细微的数据流一闪而逝。
他极轻地、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吐出两个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字:
【锁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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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伯带着王爷那看似疯癫、却字字惊心的“痴语”,如同捧着一道灼手的密旨,片刻不敢耽搁。
他强行压下对北境匪患的担忧,将乡勇联防事务暂交可靠下属,旋即以“奉王爷之命,巡察西部旱情,勘察水源”为由,点齐一队三十人的王府精锐护卫,并特意带上了两名熟悉西部地理的老向导。
临行前,他再次来到暖阁。
萧景琰正坐在窗前,面前摆着一盘沙土和几块颜色、形状各异的小石头——似乎是李公公怕他无聊,找来给他“过家家”玩的。
他正用一根小木棍,在沙土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划出的线条杂乱无章,毫无意义。
刘伯屏退左右,上前低声将西行的打算禀明。
萧景琰没有任何反应,依旧专注地玩着他的沙土和石头,仿佛根本没听见。
刘伯等待片刻,心中忐忑,正要再说一遍。
却见萧景琰忽然停下了划拉的小木棍。
他伸出沾着沙土的手指,在那堆小石头里拨弄了几下,然后,精准地捻起一块颜色最为暗沉、近乎赭红色、表面粗糙的小石子。
他拿着这块小红石,看了看,又低头看了看沙盘上那些杂乱无章的划痕。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刘伯瞳孔骤缩的动作。
他将那块赭红色的小石子,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按在了沙盘上某一道极其不起眼的、歪歪扭扭的划痕尽头。
按下去之后,他还用小手指的指甲,在那石子周围,刮了刮沙土,似乎想把它埋得更深一点,更隐蔽一点。
做完这个动作,他便像是失去了所有兴趣,随手扔掉小木棍,打了个哈欠,身子一歪,靠在软垫上,闭上眼睛,似乎就要这么睡去。
自始至终,没有看刘伯一眼,没有说一个字。
但刘伯的心脏,却如同被重锤击中!
他死死盯着沙盘上那块被按在划痕尽头的赭红色小石子,又猛地抬头看向窗外西边的方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冲上了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