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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乐再次高奏,水晶吊灯像被点燃的星河,万点光斑在杯盏与银盘上跳跃。查理一世微微侧首,对簇拥在侧的贵族们低语了几句——声音淹没在弦乐里,却像一道无声的命令。顷刻间,杯影交错,笑声如潮,七八只鎏金高脚杯同时递到林远舟面前。

“为东方!”

“为黄金航线!”

“为国王与客人的健康!”

祝酒词此起彼伏,每只杯子都盛着不同颜色的酒液:琥珀色的雪利、石榴红的波尔多、淡金色的莱茵甜酒……杯沿相碰,叮叮当当汇成一片急雨。林远舟尚未回神,第一杯酒已被托着他的手背灌入口中;辛辣混着果香,一路烧到喉咙,他眼前顿时腾起一层雾。

第二杯、第三杯接踵而至。贵族们围成半弧,袖口与领口的宝石在烛光里晃得人眼花缭乱。有人把酒杯塞进他掌心,有人干脆绕过他的臂弯,做出交杯的姿势;笑声、击掌声、裙摆擦过地毯的窸窣声,层层叠叠地裹上来,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林远舟的耳根迅速烧得通红,目光开始发飘,眼前的烛火分裂成两团、四团,最后化作满天金星。

布莱克站在半步之外,急得额角青筋直跳。他刚张口欲劝,查理一世便斜睨过来——那目光并不凶狠,却带着不容违逆的威压,仿佛在说:这是王家的酒,也是王家的局。布莱克喉头滚动,终究把话咽回肚里,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指节泛白。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老板被人群簇拥着步步后退。林远舟的后腰抵到雕花餐桌,桌上银盘里的冰雕天鹅被撞得轻晃,碎冰簌簌落下。又一杯酒递来,酒面浮着薄荷叶,像一块翡翠在琥珀里游动。林远舟下意识去接,手指却碰歪了杯脚,酒液泼洒在他袖口,洇出深色痕迹。周围立刻爆发出善意的哄笑,有人轻拍他的背,有人以折扇掩唇,笑声清脆得像碎玻璃。

灯光旋转,香气蒸腾。林远舟的耳中只剩血液奔涌的轰鸣,他看见查理一世的笑脸在灯影里忽远忽近,看见贵族们举杯时袖口闪过的钻石光,看见布莱克在人群边缘徒劳地伸手,却怎么也够不到自己。最后,他的视线被一只又一只递到唇边的酒杯填满——金色、绯红、碧绿……像一条由酒液汇成的河,把他整个人缓缓淹没。

晨光透过厚重的织锦窗帘,像一把迟钝的刀,缓慢地割开室内的昏暗。那光线呈淡金色,却带着毫不留情的锋利,径直落在林远舟的眼皮上。他呻吟一声,抬手去挡,却牵动了脑袋里某根剧烈跳动的神经——仿佛有人在里面擂鼓,每一下都震得颅骨嗡嗡作响。

“唔……”

喉咙像被砂纸磨了一夜,干哑得发疼。他试图翻身,厚重的天鹅绒毯子却卷住了腿,像一条贪恋体温的巨蟒。指尖触到毯面,陌生的绒感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这不是他船上粗粝的亚麻被褥,也不是客栈里带着霉味的棉被。他猛地睁开眼,视线却被头顶的浮雕天花板刺得发酸:石膏玫瑰与镀金藤蔓交错,中央悬着一盏未点燃的水晶吊灯,玻璃棱柱在微光里闪出细碎的冷火。

记忆像被撕碎的航海图,只剩零星的残片。他记得觥筹交错,记得琥珀色的酒液在烛光里晃成一片星海;记得自己被无数只戴着宝石戒指的手高举,耳边是此起彼伏的“为东方干杯”;记得笑声、乐声、水晶杯相碰的脆响,全都混作一股滚烫的洪流,把他整个人卷进去,直至最后一盏灯在视野里扭曲成一条金色的线,再之后……空白。

空白之后,便是此刻的天花板。

他吃力地支起上半身,太阳穴立刻传来尖锐的刺痛,仿佛有锚钩从骨缝里往外撬。床榻对面,一张深棕色皮沙发横陈,沙发靠背顶端镶着鎏金狮头,扶手磨得发亮。沙发里蜷着一条人影——昨夜唯一熟悉的身影,此刻正发出均匀的鼾声,外套搭在椅背,领口皱成一团,像是匆匆入睡来不及整理。

林远舟抬手按住额角,指缝间渗出冷汗。房间太大,回声太重,连自己的呼吸都像在穹顶下撞出涟漪。壁炉里余烬未灭,偶尔“哔剥”一声,火星溅起,惊得他肩膀一抖。窗外传来遥远的钟声,一下,两下……他努力分辨,却数不清到底敲了几下,只觉得每一下都敲在脑仁上,把残存的理智震得七零八落。

毯子滑落,露出他仍穿着昨夜的长衫,只是领口被酒液染出暗色水迹,像一片干涸的玫瑰。靴袜不知去向,赤脚踩在地毯上,绒毛立刻裹住脚心,软得过分,反而让他站不稳。他踉跄两步,扶住沙发背,指尖触到冰凉的皮革,又猛地缩回,仿佛那温度提醒他:这不是梦。

“到底……”

他喃喃开口,嗓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脑中的碎片忽然拼出一幕:有人高举玉佩,有人鼓掌,有人把最后一杯酒强行塞进他手里;再往后,记忆就像被海浪卷走的甲板货物,无影无踪。

他用力甩头,试图甩开那层黏在脑膜上的迷雾,却只换来更剧烈的眩晕。窗外,伦敦的晨雾正缓慢地漫过石阶,阳光在雾里稀释成惨白。林远舟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满是宿醉与陌生熏香混杂的味道。他不知道自己何时被抬进这间屋子,不知道身上的毯子是谁替他盖上,更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走。唯一清晰的,是脑袋里那口仍在敲击的鼓——

咚。

咚。

每一下都在提醒他:昨夜那条由酒液与笑声汇成的河,已经把他冲到了一片全然未知的岸。

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只留一条缝,灰青色的晨光像一条细线,割开了室内的昏暗。林远舟刚把毯子掀到腰际,还未来得及完全坐直,便听见身后沙发弹簧“吱呀”一声。布莱克几乎是从皮面上弹起来的,赤脚踩在地毯上发出闷响,几步就跨到他跟前。

“别动。”布莱克低声道,嗓音里还带着未醒的沙哑。他先伸手扶住林远舟的手臂——那手臂在晨寒里竟微微发抖——另一只手已探向茶几,稳稳地端起银杯。杯中清水晃出一圈涟漪,杯壁凝着细小的水珠,像是夜里才从井里打上来的。

林远舟半倚在沙发背,额前的碎发被冷汗黏成几缕。他抬手想揉太阳穴,指尖却抖得连皮肤都碰不准。脑袋里的鼓声仍在:咚——咚——每一下都像要把颅骨震裂。他艰难地吞咽,喉咙干得仿佛塞了一把粗盐。

“先喝。”布莱克把杯沿抵到他唇边,声音压得极轻,像怕惊动他脑内那口仍在轰鸣的钟。清水入口,微凉,带着一点点金属杯子的凉意,顺着干涩的喉管滑下去。林远舟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又凑近杯沿,第二口、第三口……直到水面降到杯底,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把胸腔里最后一团火也浇熄。

水珠挂在他下颚,映着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光,像一串细小的星。布莱克把空杯放回托盘,顺手扯过沙发上的薄毯搭在他肩头,动作轻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林远舟的背脊这才慢慢放松,肩胛骨抵着沙发,整个人陷进柔软的皮革里,仿佛卸下一整夜的惊涛骇浪。

“醒了就好。”布莱克低声说,自己也跟着坐在沙发扶手上,手掌仍虚虚护在林远舟手臂外侧,仿佛随时准备再递一杯水,或再扶一把。房间里只剩下壁炉余烬轻微的爆裂声,以及两人一深一浅的呼吸,在晨光里缓缓同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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