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重返816
黑色的雨滴从空中降落，如同天空黑色的泪水，“啪嗒”打在母亲的防护服上，如同浓稠的墨汁慢慢向下流，拖出一条条灰黑的痕迹。
雨水大颗大颗，佘凌莫名想到兰姐的手指，很粗糙，骨节宽大。
雨不知已经下了多久，地面上积满黑色的液体，黑雨之中，胡乱堆着各种私家车，基本上都没有罩衣。
颜水晶一身铅衣，戴着摩托车头盔，引领她们在车阵之中拐来拐去，来到一辆军车前，这是一辆轻型卡车，车厢周边挂着银灰色的金属板，颜水晶打开后车厢的门，爬上卡车，向下伸出手:“来吧！”
披着防护服的病人被一个一个送上来，一个小时之后，二十几个病人，再加上几位陪护，在车内挤得满满当当，坐着的人都要屈着腿，两排病人中间还躺了两个人。
佘凌伸出手，将一个二十几岁、不住咳嗽的女子拉上车，她身后，龙柏真弓着腰，费力地脱下身上的防护服，递给佘凌:“快穿上，靠你那一身不行的，毛衣毛裤都是窟窿，这车厢有铅板，不用担心。”
手电光柱的照射下，佘凌飞快穿好防护服，站在地上的丁兆伦轻轻拍了拍手:“最后一个。”
佘凌跳下车，对丁兆伦说:“你快一点上去。”
丁兆伦摇头:“有白雁姐在这里，足够了，我要和林蔚一起走，她家有车，说了可以带上我。”
佘凌点点头，转身帮母亲关上了后门，车门上挂着的铅板轻轻拍打着钢板，地面上，雨伞和急救毯在雨水中，如同开败的花。
快步走到车头，拉开车门，跳上副驾驶座，佘凌对已经手握方向盘的颜水晶说:“可以走了。”
颜水晶点一下头，踩下离合器，启动发动机，车灯也“刷”地亮起，照进灰蒙蒙的空间。
卡车缓缓驶出，从地铁口传来隐隐的广播声:“各位幸存者同胞……”
佘凌转头望向颜水晶:“时间赶得刚刚好。”
录音定时播报，恰好在这个时候，转院车可以启程了。
上午十点，卡车在昏暗的光线中前行，后方断断续续，跟着一串车辆，还有人踩着单车，奋力尾随。
口罩之下，颜水晶的脸紧紧地绷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借助车灯，锐利地扫视路面，卡车颠簸着向前行驶。
驾驶室内一片静默，佘凌看看颜水晶，将目光转向外面:“面目全非。”
颜水晶瞥了一眼窗外:“从前这条步行街很热闹的。”
“啊，其实，我以前没怎样到这边逛过。”
就只在家附近转。
但不需要从前来过，也可以知道大变样了，路边房屋倒塌，少数还保持着框架，但门窗都消失了，留下黑洞洞的窟窿，被抛弃的自行车倒在地面，随处可见掉落的皮包和鞋子。
佘凌忽然间想起：“几个月前，公司年会，我和同事说，要好好看一下街景，如果有世界大战，就再也看不到。”
颜水晶飞快看她一眼：“这还真的是，‘昔日戏言身后事’。”
前方有几具尸体，佘凌紧紧地盯着，颜水晶转动方向盘，想要绕过遗体，但车身晃来晃去。
颜水晶恨恨地咬着牙:“从来没开过卡车。”
佘凌道:“本来也不容易绕的，排列得太近了。”
尸体之间相距只有三四米，仿佛一条弯度极大的盘山道。
颜水晶一踩油门，卡车直接从尸体上碾压过去。
那一段路已经过去，佘凌的面罩却依然贴在车窗，回头张望:“那些尸体在发光。”
这暮色一般的上午，空荡荡的街面上除了车灯的光，另有一种光源，就是那些死去的人，幽幽发着蓝绿的光，望去如同荧光棒，但却没有演唱会现场的热烈欢快，在这一片死寂的空间，这些发光的尸体只让人感到毛骨悚然，仿佛荒野坟场的鬼火。
颜水晶点点头:“放射性。这些遗体有严重的污染，如果走在路上遇到，要尽量远离，防护服也不是绝对安全的。”
佘凌一扶额头:“简直到处都是危险。”
然后她想到:“军车就是好，居然装了铅板。”
好像武士的盔甲，有它们防护，车厢内部很是安心。
“难怪逛淘宝拼多多，动不动就是主打军品。”
“军工级别”步话机、工兵铲、防寒服、望远镜，“军工”代表了高标准，虽然不是军迷，但和许多人一样，佘凌对军事产品有一种莫名的信赖，一件军品在手，便仿佛能带来安全感。
颜水晶飞快看了佘凌一眼:“你有没有准备工兵铲的？”
装备实在太过齐全，连咪达唑仑都有。
佘凌摇头:“不是僵尸末世，工兵铲用处不大。”
“哦？僵尸末世很需要工兵铲吗？”
“在僵尸末世很好用的，首先可以砍僵尸，另外野营的时候可以挖土，甚至可以煎鸡蛋，但是在这种时候，我觉得不是很必要。”
用工兵铲不能砍核射线。
颜水晶仿佛笑了笑，片刻之后说:“这些车不是自来就加装铅板。”
“啊，那是什么时候？”
“传下士说，是16号夜间。”
半夜里，所有人紧急集合，指挥官明确指令，“这不是演练”，部队进入一级戒备，首要工作是防核，士兵们去领防护服，所有车辆加装防护铅板，另外每人一颗碘片。
傅震东手拿碘片，当即问卫生兵:“是不是要发生核大战？”
卫生兵耸耸肩，摊开两手:“谁知道呢？上级让我发药，我就发药，大家先吃了再说。”
值班室里，傅震东和自己讲起当时的情形，模拟卫生兵的表情动作，惟妙惟肖。
颜水晶晃了晃头，驱散回忆。
佘凌则是陷入回顾之中:“十六号晚上啊，那时我正在……”
国安局。
“啊，前方火灾现场，我们要绕路……这几辆车怎么没人管的？还要去拖车。”
“要么再绕一下路？”
颜水晶一摇头:“方才两条路也都是堵的，灾变之后肯定没有人清理路障，而且，我现在有点认不清路，你知道该走哪条路吗？”
“我很少来市内，看看地图或者有用，真怀念GpS。”
“这附近有书店吗？”
“不用找书店，我平板里面有。”
1:1000的重庆地图，街道交通线密密麻麻，从家中出发时本来没有准备，地铁中大家讨论，“后面要去哪里呀？怎么走啊？”
自己才想到:“该有一份地图。”
匆匆躲进洗手间，悄悄问小智:“有重庆地图吗？”
小智“嗖”地推出一本《重庆旅游手册》。
两个人下了车，招呼大家一起查看，后面车里有人也钻出车厢，几个人凑在一起，研究地图。
“现在我们是在哪里？”
“不知道是哪条路，但肯定是在核爆中心区。”
金属路牌已经融化，路边的车辆如同阳光下的冰淇淋，软瘫成了一堆钢砣，路边倒着焦炭一样的尸体。
佘凌左望右望，猛然眼睛一亮，指着旁边一栋残破的楼宇:“我知道，这里是国安局。”
外墙表面一层凝固的水流，是高温下融解的混凝土，门牌早已不见，露在外面的台阶只剩下两层，佘凌唯独记得的，是外形轮廓，印象深刻。
“国安局吗？那么我们现在应该是在……”
颜水晶皱眉，糟糕，国安局是在哪里？自己并非军队系统的人，与警方也向来没有瓜葛，所以国安局虽然大名鼎鼎，却不晓得具体是在哪条街道。
“等我查一查……坐轻轨是在七星岗站。”
佘凌翻出平板，找到六月十六号当天的日记:“一号线七星岗到璧山平安到家（学会使用腾讯地图）”
“七星岗站，渝中区，现在要去涪陵，白涛镇在涪陵的东南，我们偏离路线很远了，看来下午一两点钟不能到达，可能要三四点。”关海丽将蒙住脸的围巾向上提了提，又说:“不能再绕远路，我那辆车，汽油不多了。”
不知佘凌从哪里给自己找来这一辆豪车，雷克萨斯7座，确实宽敞，一家十个人坐进去，也不显得拥挤，但也真的烧油，油料箱里余量只剩三分之一。
仔细寻找到方向，又将路面堵塞的车辆移开，各人重新上了车，颜水晶发动卡车，行驶了一段路，问道:“你怎么会认得国安局？”
真不像那么精锐的人啊。
并不是看轻佘凌，事实上，自己对这位阿姨颇有好感，如果不是她提供的麻醉剂，两位重伤者的生命就无法挽回，但阿姨看起来，实在是没有杀伤性，换一句话，就是没有威慑力，很难想象会在国安局任职，难道潜伏得这样深吗？
“六月十六号，我在那里。”
“为了什么进去？”
“我猜测欧洲爆发了大战，国安局认为我在传播谣言。”
颜水晶差一点踩下刹车:“吹哨人？！”
佘凌笑得有点僵:“也算不上吧。”
真的没有那样睿智，也没有那种勇敢，“吹哨人”的荣耀，自己是配不上的。
卡车在路上拐了一个弯，颜水晶道:“无论如何，你说中了。”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预言家，预测各式各样的灾难和末日，从概率上讲，总有一些事情会恰好发生，但这一场核大战，佘凌确实猜测正确，虽然她当时很可能不是认真的。
之后的路程，虽然又要绕过两处火场，好在没有走很多的弯路，到傍晚五点，估算路程已经接近816工程，前方出现了连绵的灰蓝色。
“那是什么？”
佘凌举起望远镜拼命地看:“方方正正，好像是房屋，不过没看到窗户，那里有好多人，还有机器，这么一大片，看起来有点像……”
“方舱。”
疫情期间，颜水晶在方舱工作，那一段时间，给她打下深刻的烙印，此刻听到佘凌的形容，不多久就想到方舱。
但是816的洞口在哪里？莫非又走错了路？这可真的糟糕，卡车的汽油也不多了。
然而绕过这一片闹哄哄的场地，前方出现一个高大的洞口，上方没有任何标识，但洞口前垒着高高的沙包。
“这里好像就是816。”佘凌搜索着回忆。
“等一下如果他们问你，你就说是医疗人员。”颜水晶忽然说道。
“好的。”
佘凌一颗心陡然绷紧。
“什么人？停车！检查！”前方岗哨举起了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