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2月9号,佘凌都清清静静。
2月10号清早,金属门的小窗口透进声音:
“假期这样快便结束。”
“其实也无所谓,反正总要上班。”
佘凌一颗心猛然提到嗓子眼,差一点从喉咙跳出来,早餐的半颗蛋,吃到嘴里发苦。
吃过饭,佘凌穿好羽绒服,端坐在床边,两只脚落在地面,双手放在膝盖上,只要一声召唤,随时可以起身走人。
不存在的时钟,指针在耳中滴答作响,时间一秒一秒地流着,大约有半个钟吗?
真麻烦,连手表都给收去。
继续等待。
“咣当”一声响,佘凌差一点跳起来,仿佛教授祖宅那一个老座钟,正点猛烈敲击音簧:时辰到了。
隔壁房门打开:“请出来谈话。”
“呼!”
佘凌头脑中“啪”地一声,下一秒重重吐出一口气,原本耸起的肩膀瞬间松垮下来。
死里逃生。
左手肘撑在桌面。
然而无论如何,自己再也坚持不住,方才一瞬间,仿佛神经绷断。
随便吧,我反正不能再严阵以待。
从书堆里抽出《撒哈拉的故事》,这种时候,还是这本书能够读得下去,哪怕从前看过,也无所谓了。
《沙漠饭店》,粉丝、紫菜、冬菇、生力面、猪肉干,沙漠中能吃到的,自己在这种地方,半点尝不到。
连罐头酱油都是宝贵的。
倘若有一瓶生抽,自己拌在米饭里,午饭便有了滋味,台北国安局的牢饭,烧菜仿佛不放盐。
寂静的房间内,一页页翻书,《素人渔夫》,越看越饿。
索性把书丢在一边,手撑着下颏,望向对面墙角。
哪怕是沙漠空间,此时倘若能够开启,也可以让自己从濒死感中得到解脱。
曾经读过一篇小说,僵尸破门而入的一刻,女主跌进随身空间,无边的沙丘,起初差一点干渴而死,但终于找到绿洲,在树下捡到几枚椰枣。
想着想着,主角俨然换成了自己。
佘凌看到,自己逃出国安局的囚室,站在漫漫黄沙之中,将一个煎锅放在滚烫微凹的地面,向里面浇了一小碗蛋液,然后便躲进枣椰树荫下,看着白亮的阳光如同一根根银箭,密密麻麻笔直射下来,十几分钟后,过去拿煎蛋。
香煎鸵鸟蛋饼,淋一点酱油,味道果然特别。
佘凌舔一下嘴唇。
“哗啦”房门打开,狱警走进来。
佘凌倏忽转头:“开午饭么?”
虽然没听到铃声,但时间应该接近。
狱警脸上依然毫无表情:“佘小姐,你的侦讯结束了,请出来同我办手续,便可以离开。”
佘凌眼睛一眨不眨,盯在她脸上足足五秒钟,点点头:“好的。”
10分钟时间,签了几页文件,陈美龄从桌面推过一只登山包,还有一个船一般的编织购物袋:“你的东西都在这里,请清点一下。”
佘凌看了看:“我记得没有带这么多物件过来。”
陈美龄:“我们当晚过去帮你整理了一下。”
佘凌脑中出现一幅画面:几名警员在洗衣房,拿起一件件物品,问旁边的教授:“这是佘凌的么?”
教授一张脸板得如同石块,不说话,只点点头。
佘凌轻轻抖一下,头皮发麻,仿佛一只可怖的虫子爬在上面。
匆忙翻拣背包里面,阅读器躺在几件衣服上面,但是吊坠在哪里?为什么找不见?
背包中的物品一件件取出来,摊放在桌面,又翻编织袋。
陈美龄目不转睛望着她:“什么东西不见了?”
“我的吊坠。”
“蛇与蝴蝶?”
“是的。”
陈美龄拖过背包,拉开最外层小袋拉链:“在这里。”
佘凌一把抓在手里,挂在脖颈上,竭力控制住呼吸,但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如此之大,只怕对面的陈警官都能听到。
陈美龄凝神看着:“很重要?”
“是我的幸运吊坠。”
陈美龄点点头:“原来如此。”
是不是还有哪些疑点漏掉?
但这一枚漂亮的吊坠,之前反复检查过,并没有暗藏针孔摄像头之类。
抓起桌上的衣物,胡乱塞进包里,佘凌抬起头:“现在可以走了吗?”
“可以。提醒一句,你的工作签证到期,今天之内,就要回难民营,倘若超期,国安有权再次拘捕。”
佘凌心脏猛然抽搐,紧接着一口气撞上来:“我也懒得在外面闲逛。”
抬头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将近十二点半。
然而我还没有吃饭。
陈美龄:“你的羁押期在十一点五十二分正式结束,本局不能承办你的午饭。”
佘凌:无所谓,本来也不想耗时间,多蹭一餐无味的饭。
背上背包,挎上编织袋,佘凌耐着性子,一步步走出大门,路上编织袋撞了两次门框。
佘凌向袋子里望望,好大一只购物袋,带着它走在街上,好像购物狂。
然而此时,里面也塞得满满的。
刚刚来到教授家,本没有这么多东西,不过三个多月,便累积成这些。
俨然便把洗衣房,当做自己的小窝。
安居乐业。
站在街边,脚踏车嗖嗖一辆接一辆,正穿梭得热闹。
佘凌望向道路对面,现在该去哪里?虽然发生这样的事,总该去一下教授家,说几句话。
转头左右望了望:“美女,请问捷运车站在哪里?”
啊呀,还应该找出钱包。
在这里。
打开来,厚厚一沓钞票,原来不是这样放置,自己手头,每天只带两三百元菜金,其余都收在背包里。
国安局所在士林区,与大安区之间,相隔松山区与中山区并列两个区,搭乘捷运,却是很快的。
一点三十几分,佘凌已经走出大安站台。
时间过了两点,公寓门前,佘凌敲了敲门。
房门打开,里面一张陌生的脸,上上下下望着她:“你是?”
“佘凌,之前在这里做阿姨。”
对方笑起来:“原来是佘小姐,快请进来坐,一路辛苦了,我倒茶给你喝。雅仁,回自己房间去写作业。”
雅仁抱着作业簿,站在客厅中,眼望佘凌。
“快去,免得妈妈爸爸不高兴。”
雅仁垂下头,慢慢地走了。
一杯茶放在桌面,那个三十几岁的女人也坐在她面前,乐呵呵的:“麻烦耐心等等,平常总要6点,假期结束第一天,或者晚一点也难讲。唔,我叫蔡淑贞。”
佘凌点点头:“淑贞,不用招呼我,去忙你的事吧。”
蔡淑贞嘿嘿地笑:“那怎么好?不是待客之道,教授家是有规矩的地方。”
佘凌于是默默坐着。
蔡淑贞在她对面,先是讲了一阵子基隆的蜂蜜,基隆的鹅,基隆的黑鲷鱼,终于无话可讲,自去倒了一杯水,喝掉大半杯,从茶几下抽了本杂志来看。
这样一直坐到六点,终于听到门声响。
佘凌转头向门边一望,温乐怡。
站起身叫了声:“太太。”
温乐怡看她一眼,脸色瞬间暗沉:“佘小姐,你回来了。”
佘凌答应一声“是”。
下一秒,又有人走进来,黄秀珠。
一眼望见佘凌,黄秀珠两条眉毛登时倒竖起来:“你怎么还来这里?是少了什么东西?淑贞,快找给她。”
蔡淑贞:“洗衣房有半包手帕纸,不知是谁的。”
三两步跑进里边。
佘凌一颗心不住向下沉,从手指尖冷到脚趾尖:“我今天来,是归还一月的菜金……”
黄秀珠猛挥两下手:“不要了,那八千元,当做给你的资遣费。”
看了佘凌两眼,黄秀珠面色愈发黑了:“不要把我们当做无情的人,你做不到4个月,我按三倍薪金来遣散。本以为宾主相得,哪知惹出这样灾祸,差点我一家都给你拖下水去,无论如何不能再留。”
佘凌默默将那一叠纸币放在茶几上,直起身体,雅仁倚在小卧室门边望。
佘凌转身走了出去。
道路两边的房屋树木,仿佛刷子刷出的水彩画,褐黄红绿,颜色一块一块。
自己如同飘在路上,身体是沉重,又似乎没有重量,风一吹,魂一般的躯体就走了。
回到难民营,已经将近8点。
警卫收起她的出境证:“在下一份工之前,不能出去。”
佘凌轻飘飘:“我知道。”
力量全随这一句话消散。
手机灯光下,弯弯曲曲回到帐篷:“妈妈,你还好吗?”
龙柏真一下子站起来,紧紧抱住她:“你总算回来。”
蒋缇在一旁说:“我们都没事,只问了两天就放回来,何警官一直不见影子。”
佘凌叹一口气:“她只怕没那样容易免除嫌疑。”
一件件整理物品。
龙柏真看着地上的干菜、腊肉、鱼罐头:“居然还没忘了这些。”
佘凌扬起脸,呲了呲牙:“无论如何,总不能过得太苦。”
教授公寓,客厅沙发上,手机播放童话书:“……他应该交些忠诚的朋友……”
陈克勤噗嗤一乐:“哪一本?”
雅仁看了看父亲:“《捉猫故事集》。”
黄秀珍右眼角肌肉微微抽搐,猛吸几口气,胸中的气流终于喷发出来:“她自家行差踏错,怪得了谁?我并不是王夫人那样铁面,解聘晴雯,只按规矩办事,明明给了她补偿,她不肯拿,自要去受苦。我自问仁至义尽,这样时局,说不准哪天重新戒严,到那时挖起陆谍案,斩不断的干系,莫非都愿意让国安盯着门口,三天两日叫去问话?”
陈克勤便端起茶杯。
洗衣房里,蔡淑贞握着手机,发出一条消息。
半个小时后,莘月凤查看手机:“今天佘小姐来过,你不必再去。”
盯着那一串字,月凤一阵出神。
客厅里太太招呼:“月凤,你来,郭太太问,有没有合适的人手推荐?像淑贞那样便好。她家的内陆阿姨,已经遣了回去。”
月凤放下手机,快步走出来,脸上带笑:“我有一个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