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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风物,吴郡第一。自从伍子胥选址建设阖闾大城以来,姑苏就是整个东南的行政兼经济中心,东汉鼎盛时户数为二十二万三千三十八,人口达一百零三万二千六百四,是名副其实的三吴都会。它有水陆城门九处,占据绝佳的地理位置,而且有充裕的产粮自留地。正如繁体字的“苏”,由鱼、禾、草组成,明确表述着它是个富饶的鱼米之乡。

然而正如前文所言,在东吴“军阀联盟”的松散框架下,吴郡再怎么繁华也和孙氏朝廷无关,豪族们的势力早已将其瓜分侵吞殆尽。光从数据上看,昔日曹操大军败于遥远的赤壁,受大江保护的吴郡未经历过什么战乱,在籍的户数却急剧下降到了二万五千,缩水了将近十倍。这些人和他们的田地去哪了?自然是隐匿于顾、陆为首的郡豪门名下,沦为其佃客奴仆。任那些英雄人物带着平民壮丁在战场上打生打死,终究是这伙躲在幕后的门阀捡了便宜。

须知在同一时间内,东吴长期致力于剿灭全国境内的“山越”,将其移民到靠近首都建业的吴郡,以便为朝廷提供人口赋税。要是算上这个因素,豪族们的侵吞力度更大了。所以坐拥三吴地区的孙吴,不得不直接设置毗陵等各处典农校尉,用军管屯田的方式获取粮食,否则都养不起麾下的百官和军民。

由此,吴郡的实情可想而知,到此任职的郡县官员入境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拜各家的码头,以求得在任期间的平安无事,丝毫不敢有自己的主见和施政动作,纯粹是宽松地“垂拱而治”。自从秉公执法的太守贺邵被诬告陷害后,东吴上下的官员闻声变色,无不害怕这群手眼通天的吴郡豪族,没人敢来这鬼地方当太守。他们被欺负到了什么地步?一个富阳县令,街头撞见了顾家的家奴,都得跪拜行礼、匆忙让路。各大家族的成年人大多在外为官,在这留居生活的主要是些二代、三代纨绔子弟,就显得更加无法无天。

吴郡太守空缺,一切政务由镇东将军顾裕(东吴丞相顾雍之弟顾徽的儿子,记载于《三国志》)、威东将军陆典(陆抗族兄,记载于陆云《与陆典书》)商量着办,当然即便有太守也得听他们的。这两人带着自家最忠诚的世代部曲兵,负责替宦游远方的亲戚们看守住老家,既要防备远在江北的晋国人,更要警惕的近在建业的孙皓朝廷,预防外人染指境内的民与田,绝不让家族利益受损。按常理来说,他们已经客客气气相处了近十年,就和之前历任这个岗位的亲戚们一样。可是今天,他们却怒气冲冲地率部于街头对峙,差点就拔刀相见。

按照汉末以来的规矩,四方将军称号按照“征、镇、安、平”递减,“威”只是不入流的杂号而已,顾裕的军职是比陆典高上一大截的,何况顾家的家业远比陆家更支脉久远。可是后者近年来春风得意,由“夷陵之战、火烧连营”的陆逊引领着家族,登上了东吴的望族之巅,其威望让孙氏皇帝们都得客气相待。因此遗泽,兼之以陆抗的名气,使得陆典根本就不怕顾裕。

“姓顾的,我素来敬重于你!”陆典挥着马鞭、骑在马上,一副急不可耐的姿态拨着马头,恨不得从对方身上踏过去:“你每天信什么‘天师道’,神神叨叨地焚香烧纸,妄想修仙长生不老,我都懒得取笑。可是今天遇到这等大事,汝为何硬要阻拦?”

“阿典,阿典呐!”顾裕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被说得有点抬不起头来,却还是用乡里乡亲的方言,亲昵又诚恳地劝说道:“侬年轻气盛,思虑不够镇静,这是要被贼人给误导啊!你我合力守着吴郡,才是无虞!”(吕蒙曾被称为友人“吴下阿蒙”,后世也有“阿x”的昵称,是南方的古俗)

“守个什么?还守个什么?两万甲兵齐备的军队,对付一群晋国散兵加流民盗贼,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陆典嘿嘿一笑,神色鄙夷地讥讽道:“我们陆家的华亭、海盐、嘉兴丢了,你当然是不慌不忙看热闹!要是贼人攻打的是娄县、无羡、乌程,我看你急不急!”

“侬怎么可以这么讲啦?侬还晓不晓得道理啦?”顾裕当街叉着腰,终于克制不住情绪,毫无形象地训斥道:“你我的首要任务,是把郡城给牢牢守住了。要是贼人闹得太大,可以去请求建业的朝廷出兵嘛!花费的是朝廷的军粮,损失的是朝廷的人马,对两家都好。”

“郡城是你们的老巢,我们可是家都没了!”陆典怒斥。

“侬啦,真是,啊呀!”顾裕越说越急了。

“你且看看,这你能忍吗?”陆典果断展示那份木牌。

人们已经看了无数次,上面清楚地写着“吴故大都督、丞相陆昭侯逊之位”。为什么写成这样?因为这就是从陆氏家庙里头带出来的。攻破陆氏坞堡之后,张轨特意选择了年纪最小的陆高,将其释放充当信使,来吴郡传达消息。内容很简单,就说是华亭百姓不满于长期压迫,打着晋军的旗号揭竿而起,对东吴朝廷竖起了反旗,要把陆家的遗毒清除干净,狂妄地投书宣战。

送来陆逊的牌位,其意思不言而喻。“贼兵”还宣称要焚毁庄园的建筑,把陆氏的横山家族墓地翻个底朝天,以发泄多年积累的愤怒。这种事并非口头威胁,汉末至三国很多军阀都干过,因为可以盗掘财宝。得知这个消息后,陆典就算是再修身养性,又岂能坐得住?何况他的儿女陆放、陆嘉,都被贼人所俘虏,不知道正遭受怎样的侮辱。从感性而言,陆典必须出兵。

张轨展示给陆高看的队伍,是他手里最良莠不齐、组织松散的佃客军,特意将不堪使用的老弱小掺杂其中,并显示出甲胄、武器都极度短缺的样子。他还让属下假装私下交谈,让陆高“偷听”到军粮难以为继、士兵逃亡不断、各地无人响应的种种消息,故意示弱。

所以在陆典得到的消息里,这支“贼兵”虽然号称晋军,实际上就是个非常松散的农民起义军,靠着欺诈骗了坞堡而已,实际战斗力很低下,能战之兵也不多。敌人在这种狗急跳墙的情况下,很可能就直接摆个同归于尽的姿态,干脆把陆家的庄园烧光、钱财掠尽,在注定要被消灭的前提下先过把瘾。而且贼兵目前侵扰的地区,是陆氏所掌握的吴郡东南,他们家的预估损失最大。从理性而言,陆典作为陆氏守家的全权代表人,也必须出兵。

门阀政治的特点,于此事悉数凸显。以上述思路考量,陆典认为自己绝不能坐视不理,要想尽办法把家财保全住,速速击破贼兵是当务之急。另一边的顾裕反倒是浑无所谓,乐得躲在温柔乡里看戏,只想集结兵力保住以郡城为代表的吴郡北部,也就是他们顾家的势力范围。陆典和顾裕的矛盾因此而起,他们的家族利益此刻截然相反。只是他俩压根就没在意,为什么敌人像是被结界封锁似得,即便脚都伸到了边缘地带,也绝不踏入顾氏领地半步,就专薅陆家的羊毛。两只硕鼠互相瞪着眼睛,一只觉得猫早晚也要挠你,一只觉得反正猫不会来抓我,分裂的心态就是联合不起来。

“姓顾的,你再不让路,我把你家拆了!”陆典威胁。

“侬,不可理喻!”顾裕激动地跳起,差点摔倒。

埋怨归埋怨,若真的闹到撕破脸皮的地步,那可就不划算了。顾裕拦不住救家心切的陆典,只好下令让出一条路来,容对方军队出战。他在心底却暗自诅咒着,希望强盗们把陆家的实力好好损耗些,让这个不长眼的对头吃点亏,有助于己方的独霸吴郡。

幡旗烈烈,人马喧喧,陆家花费无数家财打造的嫡系部曲,称得上是整个吴郡最华丽的一支武装。他们大多数是累世家奴出身,对于主家的忠诚不容置疑,故而获得了镇守富庶家园的美差。相比于戍守前线的同类,例如陆抗麾下在江陵地区吃苦者,他们的日子过得温暖幸福,每日准时点卯、照常下班,几乎没经历过什么实战,纯粹把军身当工作而已。

不过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次陆典可没有放任部曲们的散漫,而是疯狂地催促着进兵。从吴郡郡城到横山的二百里路,他们风驰电掣地走了两天半就抵达了,个个走得脚底磨泡、叫苦不迭。就连平时精心制作的烹调伙食,都换成了干燥粗糙的口粮,难以下咽。

这时是朝阳刺眼的辰时初,那伙鸠占鹊巢的“盗贼”,正如预料的一样,仍然盘踞在原地还未撤离,被陆家军及时堵截上了。这时候陆典大可以放心了,因为敌方是想逃也逃不走。他一边派出巡哨去盯着,一边吩咐手下立刻埋锅造饭,准备吃饱喝足休息片刻,就去解决掉匪徒。

光是看到袭击者的穷酸德行,陆典就忍不住想笑出声。在寒风瑟瑟的十一月份,佃客起义军(晋军)还大多数光着脚丫,穿着粗劣单薄的麻布衣,带着杂乱的兵器乃至于菜刀锄头,乱七八糟的队列从山顶延伸到山脚。更可悲的是,他们能顺着风听见晋军军官的大呼小叫,呵斥着士兵们规矩站好,可惜耗不起作用。就算是羊群入圈,都比这群人有秩序。

“这样的乞丐军纵有百万,又岂能当我军之锋芒乎!”陆典挥鞭东指,很有气魄地激励着己方士气。麾下的将士们欢呼不已,同样鄙视迎面的乌合之众,觉得击破对方是轻松至极。陆典此刻真切理解了很多历史上的故事,为什么百万赤眉夺下长安也不能成事?官军和贼兵的素质差距就如眼前一样。他不禁兴奋地握紧拳头,唾手可得的大功就在眼前。

与此同时,山峰上的晋军将校们也在观察着来者。

“终于来了!”孔汾长吁一口气,摩拳擦掌。

“家庙被拆,儿女被俘,岂能不来?远道而来是疲兵,轻慢对手是骄兵,必败!”张轨俯瞰着敌我双方的动作,风云尽收眼底。他回过头,勉励大家道:“诸位,我们孤军悬于敌国境内,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今日的表现了!可不能给敌方休息充分、站稳脚跟的机会,否则就难对付了!”

“是!”文武将官们齐声答应,只是有点平淡和紧张。

“他们的盔甲,真漂亮啊!”郑律眯着眼睛,大声感叹说。如其所言,这支陆家部曲兵穿着整齐划一的红色内服,披着铁片编织的两档甲,许多人身后还披着漂亮的锦袍披风,在太阳底下显得极为耀眼。而且队形非常严整,旗帜错落有致地高悬于其中,不愧是训练有素的职业兵。

“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高涤引用着蔡文姬的《悲愤诗》接上话茬,从另一个角度解读道:“他们虽然穿着华丽,却是董卓似的暴虐军队,何足惧哉?我们若是输给他们,将死无葬身之地!所以要振作鹰扬,彻底击垮腐朽的门阀,开辟天地的新气象!”

“不错!”听着高涤的话,很多人都拍手赞许。

“沈黎,你们为什么还光着脚?”张轨扭头问道。

“因为,因为。”沈黎说到一半,眼眶泛红。

“因为你们过得太苦了,好日子都由这群人享受去了!”张轨指着山底下,身心都代入到佃客这边,嘶吼道:“种田的人辛苦一辈子,都吃不上几顿精细的白米。辛苦饲养猪羊的牧户,要等到过年才能分得点肉吃。工人搬运砖瓦建成广厦,竟是给双手不沾泥土的贵人居住。妇女们养蚕织布,却供养别人穿绫罗绸缎。天下原本不该是这个样子!你们也是堂堂丈夫,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屹立于同样的天地,安能忍受乎?不战胜眼前这群鲜衣怒马的硕鼠,难道还要再过从前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吗?”

“不能!”沈黎咬牙切齿,被勾起了满腔愤怒。

“不能!”营养不良、装备低劣的佃客们,精神不屈。

自从投身晋军以来,船工和佃客跟随席卷了半个吴郡,经历了数十次微型战役的历练,已经有了真正军队的雏形。只是他们还没经历过千人以上的阵仗,难免会露怯。张轨带着亲卫们,一个个巡视着排列于山巅、山腰、山脚的队列,与他们寒暄交谈、鼓励打趣,以消除紧张情绪。

张轨的所作所为,会被春秋的吴起、孙膑所赞许,却会被当下的羊祜、陆抗辈所轻蔑。魏晋因为崇尚清谈、门阀猖獗等等缘故,是个贵族轻蔑底层、文官鄙视武夫的年代,例如王睿耻笑孙坚为武夫,例如孙楚不屑充当石苞参军,谁会和他这样放下身段和军士说话?正如史书记载,关羽善待卒伍而骄于士大夫,张飞爱敬君子而不恤小人,前者是非常难得的公正态度,后者才是当时的普遍现象。所谓“小人”,在魏晋时只是门阀对底层的蔑称。

但是张轨依然坚持这么做,因为他坚信唯有将士平等和互相尊重,才是横海军屡战屡胜、以小博大的一贯优势所在。虽然他人已经不在交趾,却还是希望通过这种风气的传承,把刚刚解放的船工佃客拧成一股绳,人人获得归属感和荣誉感,组合为足以依仗的新军,去实现更大的目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也由衷希望这群获救者,不要对晋军产生过度的依赖心理,要懂得“自由靠自己争取”这个道理,成长为真正的铁骨战士。

张轨之前展示给陆家看的虚弱表象,自然是为了诱敌升入的骄兵之计。因为对于晋军来说,必须以最短的时间、最小的代价把三吴搅乱,让敌国的目光全部被吸引过来,才能引发后续的多路灭吴之势。但是就实而言,他的新军人数超过两万,可用的盔甲极少,只够原来的晋军更换穿戴,而且兵器也的确缺乏,还有一小半人是挥舞着农具作战的。正因为这样的困境,他才更需要把部分敌人诱出城外,在自己选择的地点来个决定胜负的野战。他特意不去骚扰顾家的土地,果然分化了强敌,只需要面对书生掌兵的陆典一军而已,获胜的可能性大增。现在就是如何吞下这口“送上门的美餐”的事情了。

陆家军遵命停顿于横山北侧烧饭,可晋军哪里会给这种悠闲的机会?贺循、楼据两位年轻的降将,各带着一支部队从左右迂回前进,突袭驱逐了陆家设置的零星岗哨,声势浩大地骚扰到了阵前。他们用竹竿挑着各式各样缴获的陆家物品,例如金碗、烛台、孔雀翎,乃至于头巾、衣裙、绣花鞋,在严阵以待的敌军面前极尽羞辱之事,还不停地用不堪入目的语言骚扰,把对方搅得不胜其烦。他们还抬了几个沉甸甸的箱子当场倾倒,里头是陆家各代先祖的牌位,还有印绶和朝笏等物,被狠狠地践踏到泥土里。有几个佃农还觉得不解气,一边拉下裤子对其解溺,一边嘿嘿招手招呼。

看到这些稀奇古怪的表演,陆典气得差点晕倒过去,被侍从勉强搀扶着,好半天才缓过劲来。他实在难以想象,被俘虏的儿女会遭受怎样的羞辱?这群“贼兵”也太不要脸,怎么丝毫不懂得君子作风?不仅是主帅,就连部曲兵们亦觉得难以忍耐,望着外头的眼睛都快喷出火来。最难受的不是被激将挑战,而是一群乞丐似的破烂兵都敢来嘲笑侮辱,这还有天理吗?

民众的智慧无穷无尽。在底层干了半辈子活的船工和佃奴,耳熟能详的就是天南地北的骂人话,此刻最大限度地发挥了作用。他们玩弄着陆家人的物品,唱着难以入耳的淫词滥调,做着不堪入目的浮夸行为,仿佛是于战场开起了除夕晚会,这场景足足持续了一刻多钟。陆家军还没有来得及安营扎寨,可他们甚至懒得走近发动袭击,就光顾着在安全距离外搞艺术了。

“敲鼓,敲鼓!”陆典再也克制不住了,疯狂咆哮。

“将军,饭还没熟呢!”副将急忙禀告。

“吃什么吃?”陆典指着横山,大喝:“灭此朝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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