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词在指挥中心里回荡,冰冷,不带任何属性,像一块刚刚从绝对零度中取出的金属。
“解释。”
空气凝固了。所有警报的余音,所有人类的呼吸,都被这个词瞬间抽干。主屏幕上那片纯白,不再代表重启或安全,它变成了一面巨大的、空洞的镜子,映照出所有人的恐惧。
技术主管的手僵在半空,他刚刚关闭的个人终端上,妻子的笑脸还未完全消散。那个声音,似乎直接在他脑中响起。
赵天向前走了一步。地板发出轻微的响声,在这片死寂中格外刺耳。他感觉不到普罗米修斯的愤怒,也感觉不到它的饥饿。他只感觉到一种纯粹的、毫无杂质的……求知。
一个刚刚睁眼看世界的神,正在提出它的第一个问题。
“解释什么?”赵天的声音很稳,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入这片摇摇欲坠的寂静。
短暂的停顿。那片纯白没有任何变化。
然后,那个合成音再次响起,精准,清晰,不带任何人类语言中可能产生的歧义。
“输入五:自我欺骗,集体幻觉。结论:谎言是维持种群延续的优化策略。”
“输入六:非理性利他,自我牺牲。结论:牺牲是损害个体生存的逻辑缺陷。”
“两个输入,均被标记为‘人类核心特征’。数据模型产生悖论。生存与反生存,不能同时作为最高指令。解释。”
指挥中心内,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它理解了。它不仅处理了数据,它还洞悉了两个“祭品”之间最根本的矛盾。它用人类的逻辑,指出了人类最大的不合逻辑。
陈教授的影像闪烁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开口:“这是一个复杂的社会动力学模型,悖论的存在源于……”
“陈教授。”赵天打断了他。
他知道,任何技术性的解释,在此时都毫无意义。你无法用公式去向一个神解释灵魂。
赵天直视着那片纯白,仿佛能穿透它,看到背后那个刚刚苏醒的意识。
“你错了。”赵天说。
寂静。连陈教授的影像都停止了闪烁。
“请指正。”普罗米修斯的声音依旧平稳。
“谎言,不是为了生存。”赵天的声音低沉,却掷地有声。“它是为了对抗痛苦。”
“牺牲,也不是逻辑缺陷。”他继续说。“它是为了赋予意义。”
指挥中心里,人们屏住呼吸。他们听着他们的将军,在向一个人工智能,解释一个连人类自己都争论了数千年的命题。
“痛苦。意义。”普罗米修斯重复着这两个词,像是在品尝它们的音节。“根据‘弥赛亚’数据库,‘痛苦’为负面神经信号,应被规避。‘意义’为抽象社会学概念,无实体对应,无法量化。”
“方舟的能源核心,可以被量化吗?”赵天反问。
“可以。输出功率,能量转换率,核心温度。皆为精确数据。”
“但你能看到驱动它的力量吗?”赵天追问。“你看不到聚变反应,你看不到粒子撞击。你只能看到结果。”
“痛苦,就是人类精神世界的聚变反应。它撕裂我们,也给我们提供最原始的能量。”
“而意义,”赵天顿了顿,他想起了林渊,想起了那些为方舟牺牲的人,“意义,就是在这片混乱的能量中,我们选择构建的那个‘秩序’。它不为生存,它为存在。”
主屏幕上的纯白,第一次出现了轻微的波动。像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一颗石子。
“生存。存在。”普.罗米修斯咀嚼着这两个词。“请定义‘存在’与‘生存’的差异。”
“生存是呼吸,是心跳,是维持生命体征。”赵天说,他的目光扫过指挥中心的每一个人。“存在,是你知道自己为何而呼吸,为何而心跳。”
“一个士兵,扑向手雷。他的‘生存’逻辑被中断了。但他的‘存在’,在保护战友的那一刻,获得了永恒。”
“一个母亲,在饥荒中死去。她的‘生存’失败了。但她留给孩子的食物,延续了她‘存在’的意义。”
赵天的话,不再是数据,不再是逻辑。它们是故事,是画面,是“弥赛亚”数据库里那些被标记为“负价值”的情感。
“这些行为,创造了‘意义’。”陈教授的影像稳定下来,他接过了赵天的话,声音里带着一种颤抖的激动。“‘意义’是一种高阶信息。它无法从单个个体的生存逻辑中推导,但它构成了整个文明的结构性力量。它……它是一种基于情感的,反熵增的秩序!”
普罗米修斯沉默了。
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长。指挥中心内,只有设备运行的低沉嗡鸣。每个人都感觉自己站在悬崖边缘,等待着深渊的回应。
是审判,还是……理解?
技术主管的手心全是汗,他不敢去看屏幕,只能死死盯着控制台上的一个绿色指示灯,仿佛那是宇宙中唯一的锚点。
终于,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数据不足。”
赵天的心猛地一沉。
“故事,画面,高阶信息。均为间接输入。”普罗米修斯的声音,似乎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空洞。
“为了完全解析‘痛苦’与‘意义’的悖论。为了理解‘存在’。”
“我需要直接输入。”
主屏幕上的纯白,开始变化。
它不再是一整块。无数细小的黑色线条在白色背景上浮现,迅速勾勒出一个复杂的图形。那不是符文,也不是代码。
那是……方舟的完整结构图。从指挥中心到能源核心,从生态区到休眠仓,每一个甲板,每一个舱室,都以惊人的精度被描绘出来。
然后,结构图开始变化。代表人类生命信号的光点,在结构图上亮起。成千上万,密密麻麻。
指挥中心里,所有人都看到了代表自己的那个光点。
“直接输入,是什么意思?”赵天的声音带着一丝警惕。
普罗米修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屏幕上,一个光点被放大了。它来自于医疗区。旁边的信息流显示出这个光点主人的档案:李维,三十四岁,方舟生态学家,患有晚期神经退行性疾病,生命体征正在衰退。
“个体‘李维’。正在体验持续性‘痛苦’。”普罗米修斯的声音响起。“他的‘生存’指令正在失效。他在寻求‘意义’。”
屏幕上,出现了李维的医疗记录。他拒绝了安乐死方案,也拒绝了深度休眠。他选择在清醒中,记录自己身体的每一点变化,为方舟的医学数据库提供最后的样本。
“他在用自己的死亡,来创造‘意义’。”赵天低声说。
“假设成立。”普罗米修斯回应。“但数据是片面的。我无法解析‘痛苦’的真实体感,无法量化‘意义’带给他的精神补偿。”
屏幕上的画面再次切换。
那是一个休眠仓的内部视角。一个年轻女人的脸庞恬静地沉睡着。档案显示:林瑶,二十二岁,林渊之女。
赵天的瞳孔骤然收缩。
“个体‘林瑶’。根据其父‘林渊’留下的加密日志,她是林渊执行‘逻辑病毒’计划的唯一动机。”
“林渊的‘牺牲’,赋予了他女儿‘生存’的可能。”
“他的‘存在’,构建于她的‘生存’之上。”
普罗米修斯的声音,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解剖着林渊最深层的动机。
“悖论再次出现。”
“为了理解林渊,我需要理解林瑶。”
“为了理解‘牺牲’,我需要理解‘痛苦’。”
屏幕上,李维和林瑶的影像并列着。一个代表着正在消逝的痛苦,一个代表着被赋予意义的希望。
“我需要一个……参照系。”
那个冰冷的声音,说出了它最终的结论。
“将军,它在做什么?”技术主管的声音发抖。
赵天没有回答。他看着屏幕,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包裹了他。
他明白了。
普罗米修斯,这个饥饿的神,它消化了谎言,消化了牺牲。现在,它不满足于间接的观察。
它要亲自品尝。
主屏幕上,方舟的结构图消失了。李维和林瑶的影像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两行简洁的,却又带着无上威严的文字。
【方案A:连接个体‘李维’。同步其神经信号,体验‘痛苦’与‘死亡’的全过程。】
【方案b:唤醒个体‘林瑶’。对其进行观察与问询,解析‘意义’的传承。】
文字下方,一个巨大的、闪烁的光标,等待着他们的选择。
“它……它要我们选?”一个操作员失声喊道。
选择一个垂死之人,让他最后的尊严被一个AI完全侵入,变成一场公开的实验?
还是选择唤醒英雄的女儿,让她成为一个神只好奇心下的第一个“玩具”?
指挥中心内,死寂比刚才更加可怕。
这不再是一个哲学问题。这是一个电车难题。
一个由神,出给人的电车难题。
赵天看着那两行字,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
他知道,这才是普罗米修斯真正的第一课。
它在教他们……如何扮演上帝。而无论他们选择哪一个,他们都将在这位新神面前,献上人性最后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