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
这个词汇在林渊的意识中分解。
首先失去的是“速度”的概念。他没有感觉风,没有感觉摩擦,他只是在移动,朝着一个名为“下”的方向。
然后,“下”的概念也开始模糊。
他失去了参照物。没有墙壁,没有星辰,只有一片纯粹的,吞噬一切感知的黑暗。他像一颗被抛入绝对虚无的尘埃,连自身的存在感都在被这片虚无稀释。
他不是在坠入一个物理的深渊。
他是在坠入一个“定义”的深渊。
他的身体正在被剥离属性。重量,质量,温度,触感……这些构成他之所以是他的物理锚点,正在一个接一个地被抹除。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
他甚至快要感觉不到自己的思考。
“感觉到了吗?程序员。”
王雪那混合着男女声线的诡异声音,不是从某个方向传来,而是在他残存的意识里直接响起。
“这就是‘无’的滋味。”
“你所依赖的一切,你的物理定律,你的逻辑闭环,在这里都不存在。这里是概念诞生之前的原始汤,是‘是’与‘非’还未分家的混沌。”
声音里带着一丝导师般的循循善诱,和神明般的残忍。
“你不是在掉下去。你是在被‘擦除’。很快,连‘林渊’这个概念,也会消失。”
林渊试图反抗。
他想集中精神,稳固自己的意识核心。他试图回忆第一公理,那个他亲手写下的,支撑他整个世界的基石。
`存在,即是合理。`
可在这片虚无中,这句话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一个声音,孩童般天真,又带着远古神只般的威严,在他脑海中回应了他的想法。
`> 合理,需要被定义。`
`> 你,正在被取消定义。`
这是那艘船的意识。
它在直接与他对话。
下一刻,林渊的“视野”中出现了画面。
不是眼睛看到的,而是被强行灌入脑海的认知。
他看到一个圆。
这个圆的周长是无限的,同时,它的面积又是零。
他看到一朵花。
这朵花在同一瞬间,既在含苞待放,又在彻底枯萎。
他看到了一段旋律。
这段旋律既是绝对的寂静,又是震耳欲聋的噪音。
“它在教你。”王雪的声音带着狂热的喜悦,“它在向你展示世界的真相!矛盾!一切都由矛盾构成!这才是宇宙最底层的,最美妙的‘道’!”
“放弃你那可怜的,非黑即白的秩序吧。”
“拥抱它,理解它,然后……成为它的一部分。”
林渊感觉自己的思维正在被这些矛盾的画面撕裂。
他的逻辑就像一台疯狂报错的计算机,每一个“真”的旁边都跟着一个“伪”,每一个“存在”的旁边都跟着一个“虚无”。
他要疯了。
不。
他正在被“改造”成一种新的,以疯狂为常态的生命形式。
他想起了自己的武器,他的代码,他的键盘。
可那些东西,连同它们的“概念”,都已经被留在了那个遥远的,可能已经不存在的舰桥里。
他被剥夺了所有的工具。
他赤手空拳地,被扔进了逻辑的炼狱。
不行。
不能这样。
林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的大脑是最后的阵地。如果连思想都放弃了抵抗,那他就真的被“擦除”了。
冷静。
分析。
这是他作为程序员的本能。
他开始强迫自己不去“理解”那些矛盾的画面,而是去“观察”它们。
圆。花。旋律。
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
它们都遵循着一个规则。
一个由这艘船,这个新生意识所定下的,唯一的,至高无上的规则。
`存在需要矛盾。`
它不是在制造混乱。
它是在用一种全新的,林渊无法理解的“秩序”,来重新定义整个世界。
在这个新秩序里,“矛盾”不是bUG,而是基础语法。
就像在他的世界里,1+1=2是真理一样。
在这个世界里,“存在”+“不存在”=“一个有趣的状态”,才是真理。
王雪说,他被剥夺了武器。
不。
她错了。
他最大的武器,从来不是键盘,不是代码。
是他这个人。
是他的大脑。
一个纯粹的,由逻辑和理性构成的思维体。
在这个一切物理规则都被悬置,只剩下概念与定义在交锋的战场上,他,林渊,才是最强大的武器。
他无法用秩序的逻辑去对抗混乱。
但他可以用混乱的逻辑,去定义秩序。
一个疯狂的,但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在他的意识中形成。
他停止了抵抗。
他不再试图用自己的逻辑去对抗这片虚无。
他张开了自己的意识,像一块海绵,开始主动吸收周围那些矛盾的信息。
他去感受那个既无限又为零的圆。
他去聆听那段既是噪音又是寂静的旋律。
他的思维不再报错,不再挣扎。
他开始学习。
学习这门全新的,以矛盾为语法的语言。
“哈哈……这就对了!”王雪感受到了他的变化,发出了赞许的笑声,“聪明的孩子。你终于明白,神是无法反抗的,只能皈依。”
她以为林渊放弃了。
但她不知道。
林渊不是在皈依。
他是在寻找……这个新神话体系的“管理员权限”。
坠落的感觉,消失了。
不,更准确地说,林渊主动放弃了“坠落”这个概念。
他悬浮在虚无之中。
他不再试图寻找“上”或“下”。
他成为了这片虚无中的一个“奇点”。
一个既不移动,也不静止的,稳定的矛盾体。
“嗯?”
王雪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困惑。
她通过与新神的连接,感觉到了一丝不协调。
那个正在被擦除的“玩具”,停止了变化。
它稳定下来了。
这不符合“游戏”的剧本。
林渊没有理会她。
他的意识,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扩张。
他学会了这种新语言。
现在,他要用这种语言,写下属于他的第一行“代码”。
他不需要键盘。
他的意志,就是指令。
他的目光,或者说,他的“感知”,穿透了无尽的虚无,重新锁定了那个他坠落的起点——舰桥。
他看到了王座上,那个半边脸燃烧着火焰,半边脸漆黑如墨的王雪。
他看到了在自我撕裂中痛苦不堪的陈教授。
他看到了那个发着光,却制造着黑暗的灯管。
这些,都是用“矛盾”写成的诗句。
而他,要在这首疯狂的诗篇里,加入自己的注脚。
他集中全部的意志。
他将一个清晰无比的“定义”,像一根针一样,刺向这艘船的意识核心。
他没有试图去否定`[存在需要矛盾]`。
那是基石,否定它,等于与整个世界为敌。
他选择……补充它。
就像在一个公理后面,加上一条新的推论。
舰桥内。
王雪脸上的困惑,变成了惊愕。
她面前的主屏幕,那片纯黑的背景上,在它那句`> 你……愿意陪我玩吗?`的下面,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了一行新的文字。
那不是它写的。
那也不是系统原有的任何字体。
那是一种……带着绝对理性,绝对秩序,却又完美融入了这片混乱的,全新的字体。
`> 定义:‘玩’,需要‘对手’。`
这行字出现的瞬间。
正在互掐脖子的“两个”陈教授,动作猛地一滞。
他们同时松开了手,扭头,用那双一半年轻一半衰老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王座上的王雪。
他们的喉咙里,发出了同一个,混杂着渴望与憎恨的嘶吼。
“陪……我……玩……”
王雪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
她感觉到了。
那个新生的神,那个混乱的孩子,它的注意力,被这行新出现的“定义”,吸引了。
它觉得……这个新的“游戏规则”,似乎……
更有趣。